“臭死了！”这是第二天在学校，周围人对李明轩说的最多的三个字。但是也没办法，昨天晚上回去实在是太晚，根本没有时间将自己全身上下冲洗干净。而且在后半夜，李明轩住的小区突然停水，据说是供水的管道爆了，到第二天早上才有人跑过去修。这种事情发生在李明轩住的小区实在是太日常了，但是这次情况太特殊，有谁没事儿干了在前一天晚上跟小混混斗智斗勇然后跑到下水道里呢？

因此，在这一整天里，所有人见到李明轩都要绕着走。上操的时候都站得离他远远的，在课堂上坐在他跟前的人都主动跑到教室后头站着，让路过的老师还以为这个班怎么一下子罚站了这么多学生。一整天，李明轩就像是被设置成四周环绕的word图片，只要是出现在人群中，所有人都自动环绕着他，腾出中间一片空间。他不但影响了周围同学上课，还影响了老师们讲课。每个老师都被臭得不敢呼吸，更别提开口说话了。

“李明轩！”班主任党老师对他吼道，“你想害得我们所有人回去上网课吗？”

在党老师眼里，李明轩就是一颗老鼠屎，而且在今天，他臭得更像老鼠屎了。李明轩对别人的反映满不在乎，被集体排斥本来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这次所有人都离他远远的反而给了他更大的个人空间，让他能够趴在桌上好好把昨晚没睡够的觉补回来。而且陈冠威一时半会儿也没法找他惹事儿了。唯一让他比较在乎的是任晨曦的反应，她也跟其他人一样见到自己就捂着鼻子，然后绕道离开。李明轩想，天底下应该没有比自己还惨的人了，仅仅两天内，自己就经历了因为升国旗仪式被骂、被校霸揍、被母亲骂、画册被撕、被小混混追杀，以及被任晨曦冷落，再刺激的漫画都编不出来这种情节吧？

唉，麻了麻了。当放学铃响起，李明轩无精打采地拎起书包，无意间带倒了座椅。他没有去管，好像是根本没有听见“咣”的一声，像行尸走肉一样拖着身子走出教室门，任凭身后的劳动委员对他大喊。

再次走上了这条人迹罕至的放学路，李明轩神经麻木、动作僵硬走着。根据他以往的经验，在这条路上大概走个十分钟，然后到路口右转就可以看到公交站台了。然而今天下午他觉得这条路变得十分长，半天都走不完。每次走这条路的时候，他都会看一看路两旁的别墅。每座独栋都有着乳白色的墙面和棕红色的屋顶，看起来十分简约。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十分耀眼。同时它们旁边都有一个车库，跟别墅连接在一起，往外延伸是一条车道。每栋别墅后面都有一个精致的后花园，用灌木丛围着，时不时会看到园丁为它们修剪枝叶。据说再往这个别墅区里面走会看见一户有着私人泳池人家，但是李明轩从来没有进去过，也不知道这个传闻是不是真的。

由于李明轩大的学校是全省名列前茅的高中，里面很多都是富家子弟，出校门就能看到的这片别墅区正是他们的住的地方，所以外人都将这所高中称为贵族学校。不过，“贵族学校”只是表面的，实际上学校里还是有很多普通家庭，甚至是李明轩这样家庭的学生。为了让不同阶层的学生能够互相交流，校领导规定每个班级各个阶层的学生占比必须要合理，不能全都是富家子弟，也不能全都是困难户。理论上，这个决策是合理的，但是在实施起来碰到了很大的问题，他们忽略了学生自己都是会抱团的。不同背景的学生价值观相差太大，他们只愿意跟自己背景相似的人来往。这就造成了一个班级内部分裂、不团结，甚至还有歧视现象，李明轩就是其中的受害者之一。学校领导再聪明都没有料到功利世俗的家长们早就把这种阶层观念传递给了他们的子女，让下一代人延续着上一代人的阶层歧视。

所以，在这所高中，像李明轩这样的学生总是会被欺负，只不过李明轩更加怪胎一点，被欺负的更多。

总之，每次走在这条路上时，李明轩都会想象自己以后成为一个有名的漫画家也要住上这种别墅，为此他还曾经画过很多张别墅的画。但是现在，他这份梦想将近破碎了，这两天一折腾，让他感觉一夜回到了解放前。他也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就像一个迷路的人一样，漫无目的地走在这条路上，他梦想的地方就在他身边，但是始终隔着一面防护网，近在咫尺又遥不可及。

“轩哥，轩哥，李明轩！”

李明轩回头，只见一个圆圆胖胖的身躯一颠一颠地冲他跑来。是韩涵，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跟上来的，不嫌臭吗？

等韩涵跑近，李明轩才看清楚他的脸上戴了一副口罩。原来他刚才去买口罩了，怪不得今天没有一块走。确实，在这个充满歧视的班级里，只有韩涵因为有着跟他相同的遭遇而跟他走得最近。李明轩跟他算不上是很铁很铁的哥们儿，但是也算是班里面唯一一个可以抱团的对象。

“刚才叫你那么多声都不答应。你昨晚掉垃圾桶里了？”韩涵喘着气，跑到李明轩旁边。

“何止是垃圾桶，还有下水道。”李明轩回答道。

“你干什么了？”韩涵惊讶地问。

“哼，”李明轩不屑地瞧了一眼韩涵，韩涵正瞪大惊奇的双眼等待回复，“我昨晚碰见帮派火拼，被他们追了好长时间，跟他们在巷子里绕了几个回合，最后跳进下水道逃跑了。”

李明轩说得很漫不经心，他知道韩涵不会相信自己的鬼话的。

“天……哪，”虽然带着口罩看不到，但是根据口罩形状的变化，看得出韩涵非常震惊地张开他的大嘴，“你知道我刚才根据你编的故事想到了什么吗？”

李明轩白了一眼，没说话。

“稍等片刻！”韩涵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打开“库乐队”，一个可以制作音乐的软件，在上面点来点去。倒腾了半天后，韩涵把手机伸到李明轩的耳边，一阵用大提琴和小提琴合奏的阴森恐怖的音乐传出来，接着，在一个急促的雷声音效后，是一阵快节奏的鼓点。

“听，是不是这种氛围？”韩涵说着，他很高兴李明轩的“故事”给他提供了创作灵感。

李明轩侧耳听了两下，点点头，确实蛮像的。

韩涵满意地将自己新制作的这段伴奏存了下来，从他手机的列表上看，他已经积累了很多自己做的伴奏了，就跟李明轩的画册一样。

韩涵跟李明轩一样有着自己的爱好，他是一个对音乐非常痴迷的学生，他的父母原本对此非常高兴，认为他应该去学一门乐器，然后作为特长生为高考加分。但是韩涵不愿意，他所喜欢的音乐并不是什么钢琴演奏出来的西方古典乐，也不是什么扬琴、古筝演奏的中国民乐，这些对他来说都太古板了，他偏偏喜欢那种电子乐、嘻哈乐，他整天就喜欢在笔记本电脑上做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伴奏。其他人无法理解整天搞这些玩意儿干什么，本来学习就不好不去做个特长生不是傻嘛。韩涵特别反感这种想法，他不愿意让自己喜爱的东西被功利所扰。于是父母反对他，没收他的电脑，他就去网吧做，父母禁止他去网吧后，他就在手机上偷偷做。

“对了，我听说了你妈的事情。”韩涵收起手机，突然说道，“我先说一声，我什么都没给她说。”

李明轩又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继续向前走着，没有看韩涵一眼。

“而且你也别太在意，根据我多年被我妈骂的经验，她过一阵子就好了，”韩涵继续跟着李明轩说着，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李明轩根本不想说话，“毕竟是亲妈，不会杀了你的。”

听到这里，李明轩有些不开心了，他皱着眉头烦躁地瞪向韩涵，他一直不喜欢韩涵这种毫无情商的话，特别是在他心情不好的时候。这家伙总是喜欢开一些他自己觉得有趣的玩笑。不过韩涵没有在意李明轩的反映，察言观色对他来说是他一直不擅长的。

“还有，快回去洗个澡，不然任晨曦真的会嫌弃你的！”说完，韩涵先从前面的岔路口走了（他们每天放学就是在这里分开的），留下闷闷不乐的李明轩在原地。

李明轩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两天下来，他身心俱疲。他一边羡慕韩涵活得很简单，还可以偷偷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一边哀叹着自己的不幸。不要再出事了，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好每一天。想到这里，李明轩准备继续向前走。

但是，上天偏偏就要和他对着干。就在李明轩刚迈出一步后，突然间，传来“唰”的一声，一枚玻璃片从李明轩身后飞过来，精准地钉到了他跟前的树上，差点蹭到他的脸。

好眼熟的玻璃片，还射的这么精准……在惊吓之中，李明轩突然想到了是谁，他转身，只见有人在他后方的树上，是昨晚上那个叫程小辕的人！

“终于找到你了。”程小辕从树上灵活地跳下来，身手十分矫健，他依旧穿着昨晚上那件脏脏的无袖白衬衫，依旧是灰头土脸的，脸上的伤痕还在。

“你你你……你要干什么？”李明轩被吓得往后退，他把自己的书包挡在自己前面。老天爷呀，李明轩内心哀嚎道，是因为我目睹了他跟其他混混斗殴的画面，他来杀人灭口了？饶了我吧！还嫌我不够惨吗？

程小辕看着李明轩这幅滑稽的样子，诧异地笑了一下，朝着李明轩走近：“干什么呀，我又不会吃人。我是为昨晚上的事儿来的。”

果然没猜错！李明轩心想，随后立即掏出口袋里所有的钱，只有两三张一块钱纸钞和一点点几毛钱硬币，都是用来打车的。他求饶道：“大哥，这是我所有的积蓄了！要是没了我就回不了家了！我家里面只有我和我妈，就是个几十平米的小公寓，每天吃不饱，还要给人还房贷！”

“大哥……”听李明轩这么一说，程小辕愣在原地，随后哈哈大笑起来，让李明轩又怕又摸不着头脑。

程小辕大笑，一是笑李明轩真是一个单纯的家伙，昨晚上的玩笑真的让他把自己当成黑帮老大了；二是对“大哥”这个称呼非常满意，从来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这个叫李明轩的家伙真有意思。程小辕思忖道。于是，他打算继续演一演。

“对，我是黑帮大哥，”程小辕表情故作深沉，他压低声音，“昨晚上的事情你全都知道了，现在我邀请你加入我的组织。”

“咦？”李明轩满脑子问号，最近的这些经历没有一个合乎常理的，现在冒出来个什么玩意儿？

“你没听错，”程小辕继续演着，不过他说的话确实是发自内心的，“昨天晚上我跟那群家伙因为私人恩怨打上了，要不是你及时出现，这个世界上就要少一个老大哥了。为了感谢你，我决定招你加入，成为我的一员……噗嗤，哈哈哈！”

程小辕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笑场了，这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的样子让他自己都绷不住笑出来。看着程小辕笑成这样，李明轩稍微放松了些警惕，虽然他完全搞不明白眼前的这个跟他年纪差不多大的野家伙在说些什么，但估计这家伙应该不是什么真的黑帮大佬，可能就是一个神经病。毕竟，他看过那么多黑社会题材的漫画，还从来没见过说话这么不严肃的大佬。

“不……不好意思，”李明轩将书包背回到背上，“我只是一个学生，你找别人吧。”

李明轩转身快步走去。前面一拐就到回家的公交站台了，与其在这儿耗着，还不如赶紧去人多的地方，就算出事儿还有很多目击者。

程小辕见状，立即冲上去拉住李明轩的书包。

“嘿，我是认真的！”程小辕把李明轩往后拉了好几步，差点把他拽倒，“我们道儿上的人都是讲理的，你昨天晚上帮助了我，再怎么样我也得答复一下你。”

这家伙身子挺瘦的，想不到劲儿这么大！李明轩好不容易才站稳，转过身来，烦躁地冲着程小辕说：“我昨晚上就是碰巧撞见的，什么都没干，不用感谢我！”

“真的吗？那你昨天上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地方？难道不是因为听见声音过来的？”程小辕听李明轩这么一说，突然严肃起来，脸色变得阴沉，直愣愣地瞪着李明轩，对他提出质问，“你原本其实是想来帮帮我吧，然后看到一堆混混后陷入犹豫了？”

李明轩咽了一口唾沫，他想跑路，但是双脚不听使唤地软了下来。这家伙散发出来的气场跟陈冠威及其相似，那种站在面前，就能感受到被黑暗笼罩一样的压迫感，让人连呼吸都无法顺畅，浑身上下使不出力气。李明轩后背发凉，原本乐呵呵地程小辕严肃起来好可怕。这么可怕的家伙是怎么让一堆人群殴的？

程小辕慢慢走近，继续质问道：“现在你已经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了，我怎么知道你不会告诉警察呢？“贵族高中”的李明轩？”

“这……这就是你找我的真实目的？”李明轩浑身颤抖，突然惊讶地尖叫起来，“啊！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学校，还有我的名字？”

“我混这么多年了，你穿的是哪儿的校服我能不知道？”程小辕用他阴沉的声音继续回答，“刚才那胖小子不是叫过你的全名么？”

这个死胖子！李明轩在心中咒骂着韩涵，什么时候能长点儿脑子？！“那你……究竟想怎样？”李明轩用颤抖的语气问道。

“你必须跟我走一趟，咱们把这事弄清楚。”程小辕说着，拉住李明轩的衣领。

“不要！”李明轩赶忙挣扎起来，但是程小辕明显是学过格斗技巧（也有可能是经常打架打出来的），完全把他压制住了，任凭他怎么挣扎都逃不掉。李明轩想求救，但是又被捂住了嘴，一个字都喊不出来，即便是喊出来，在这条人迹罕至的道上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他们。就算是能叫来人，程小辕完全可以凭借给别人说是兄弟矛盾而瞒天过海。两人就这么拉扯了很久。

突然，从李明轩口袋里掉出来了一个东西，是他的那本被撕过后破烂的画册。这本画册在昨晚上李明轩回家后又用胶带简单粘了粘，但还是缺张少页的。程小辕停了下来，好奇地拾起画册。李明轩一惊，赶紧冲上去想抢过来，但是被程小辕瞪了一眼后就不敢动弹了。

程小辕翻到画册的最后一页，只见这被撕得剩了一小半的残缺的一页上，在空白处画的是自己的脸。原来李明轩前一天晚上回去后就根据记忆，将他的样貌画了下来。程小辕盯着这幅自己的肖像画，面无表情，内心在思考着什么。

“不不不，那个是我胡乱画的，我没那个意思！”李明轩这下彻底慌了，程小辕一定会以为这是要给警察看的，完了，死定了！

然而，程小辕没有表现出很愤怒的样子，他静静地把画册合上，看向李明轩，漏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微笑。即使遇见危险，也不会见死不救，自己还有一手绘画的本领，能把短时间见过的东西以最快的速度复刻出来，这家伙不简单啊。程小辕心想着。

于是，他拾起一颗小石块，转身朝一栋别墅扔去。石块毫无偏离地命中了别墅的窗户，“乒”的一声将其打出一个口子，惊飞了周围的鸟。

“谁干的？！”一名身穿绿色围裙的中年女性愤怒地打开窗户探出头来。

“对不起阿姨，我们刚才在玩丢石子儿！”程小辕朝那名女主人假装鞠躬道歉。李明轩惊讶又疑惑地站在他的旁边。

“咦？不是，我……”李明轩想去解释，但被女主人打断。

“你们太不像话了，知道这是花了多少钱买的名贵玻璃吗？”女主人怒吼道。

“对不起，我们下次不敢了！”程小辕不由李明轩分说，朝着别墅女主人又鞠了一躬大声道歉，还顺便把李明轩的头也摁了下去。

“下次什么下次？你们今晚必须把这里收拾干净，两个人一起！弄不好谁也不准走！”女主人说道。

“好的，我们马上就帮您收拾！”程小辕说道。

神呐，饶了我吧……李明轩在内心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