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阿尔茨海默症越来越严重了,
她开始把我认成年轻时的爷爷,
一遍遍讲述我从未听过的爱情故事。
直到那天我翻出爷爷的日记,
才发现所有“甜蜜回忆”都是奶奶自己编的——
爷爷当年是被家族逼婚才娶了她,
新婚夜就坦白心有所属。
而奶奶用六十年时间,
把一场无奈的婚姻,
反着放成了爱情的模样。
床头柜上那只小小的沙漏,奶奶又拿在了手里。细碎的蓝沙从上端静默地流泻到下端,形成一个不断缩小的锥形,又不断被新的沙粒填充。她的手指枯瘦,布满褐色的斑点,却极温柔地摩挲着玻璃壁,眼神空茫地落在某处,仿佛透过那流淌的沙,能看到别的什么。
“阿明,”她忽然开口,声音像被风吹了很久的旧纸张,带着点脆弱的沙哑,“你看,这沙子,正着放是这么多时间,反着放,还是这么多。一点都不会多,一点也不会少。”
我放下手里的水杯,应了一声:“是啊,奶奶。”我是她的孙女,小名晚晚。但最近这半年,她越来越少叫我晚晚,越来越多地叫我“阿明”——那是爷爷的名字,在我出生前很多年,他就已经走了。
她又开始讲了。讲那个我早已听过无数遍的下午,爷爷如何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在镇口那棵老槐树下等她,汗水把他的鬓角都打湿了。讲他如何笨拙地从背后拿出一小束野花,紫云英和雏菊,扎得歪歪扭扭。讲他说话都结巴,脸比天边的晚霞还红。
我听着,脸上带着习惯性的微笑,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啃噬着。这个故事,温柔得不像话,甜蜜得过了头,像一层过于完美的糖衣。可家里的老相簿上,爷爷年轻时眉宇间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和奶奶描述中那个热情似火的毛头小子,似乎隔着一段无法逾越的距离。奶奶的记忆,像一只被刻意调整过的沙漏,所有的沙粒都朝着一个方向——明亮、温暖的方向——流淌。
阿尔茨海默症像一块任性的橡皮擦,先擦掉了最近的岁月,然后一点点向深处侵蚀。她忘了怎么用遥控器,忘了昨天谁来看过她,甚至偶尔会忘了自己吃过饭没有,但她从没忘记过这个“下午”,以及关于“阿明”的许多细节。那些细节,鲜活、具体,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质朴和滚烫。
我陪着她,帮她翻转那只沙漏,看蓝色的沙重新开始一场循环。时间在她那里,好像真的可以倒流。
直到那个周末,我为她收拾旧衣柜顶层那只沉重的樟木箱子。箱底沉甸甸的,压着一些我从未认真翻看过的旧物。几本红宝书,一沓印着“先进生产者”的奖状,还有一本用厚牛皮纸仔细包着封面的笔记本。
我好奇地打开。是爷爷的日记。纸张已经泛黄发脆,墨水是那种纯蓝的,年代久远,有些字迹已经淡了。
起初是一些琐碎的日常记录,工作的疲累,对时局的迷茫。然后,日期接近了那个被奶奶反复讲述的年份。我的心跳莫名快了些。
没有老槐树,没有野花,没有结结巴巴的告白。
日记里只有冰冷的、带着屈辱和无奈的句子: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无从抗拒。”
“见了一面,木讷,寡言,非我心中所想。”
“今日成婚,宴席喧闹,心如死灰。夜已深,与她坦言,我心中早有他人,虽此生无望,但实难欺瞒。她默然垂泪,未发一语。罪孽深重,然无可奈何。”
我猛地合上日记,像被烫到一样。胸口堵得厉害,几乎无法呼吸。房间里很安静,只有奶奶在阳台上晒太阳发出的均匀呼吸声。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尘埃在光柱里飞舞,可我却觉得浑身发冷。
那个“甜蜜的下午”,那个支撑了奶奶六十年的记忆起点,原来是一片荒芜。甚至比荒芜更可怕,那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始于坦白的冷漠。爷爷的心,从一开始就不在这个家里。
我抬头,望向阳台。奶奶靠在藤椅里,闭着眼,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也许正沉浸在她那个被修改了无数次的“下午”里。阳光给她满头的银发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
生活递给她的,是一只装满了失望、孤寂和漫长等待的沙漏。爷爷的早逝,或许更让这只沙漏显得沉重。但她没有任由那些苦涩的沙粒按照既定的方向堆积。她用自己的方式,颤抖着,固执地,一次又一次地将沙漏翻转了过来。
她把新婚夜的坦白,翻转成了槐树下的结巴告白。
她把数十年的相敬如“冰”,翻转成了琐碎日常里积攒的温情。
她把一场始于无奈的婚姻,翻转成了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情传奇。
阿尔茨海默症抹去了真实的过去,却固化了她亲手编织的梦境。那不是病态的幻觉,那是一个女人用尽一生力气,对残酷现实最温柔、也最倔强的反击。
我轻轻走到阳台,蹲在她身边。她醒了,睁开浑浊的眼睛,看到我,又习惯性地叫了一声:“阿明……”
我没有再纠正她。我拿起旁边小几上的那只蓝色沙漏,轻轻把它倒转过来。细沙重新开始流淌,方向相反,但沙粒的数量,一分未增,一分未减。
“奶奶,”我握住她干瘦的手,声音有些哽咽,但努力笑着,“你看,沙子又开始流了。正着放,反着放,怎么放,都是同样的时间流逝。”
她看着我,似懂非懂,但脸上的笑意却深了些,目光落在那流淌的沙上,安详而满足。
是的,正放倒放,都是那六十年。她选择让所有的沙粒,都朝着有光的方向坠落。这哪里是遗忘,这分明是她用一辈子,写给自己的情节,最深沉的情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