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雪国》,我更喜欢《古都》。
课上习作,博君一笑。
川端康成写作《古都》的年代与《古都》设定中的背景年代是日本战败后的数年。由于美国的占领,日本受到了美国文化和生活方式的渗透,民族传统文化备受摧残,再加上现代文化浪潮的冲击,面临着衰落的危境。[1](叶渭渠,1996)小说中的人物所表征的文化意象和民族文化的衰落令人感到悲哀,作者对此有更深刻的体认与哀愁。这也是本书被创作出来的动因——川端康成描绘京都风物和京都生活从而展现古都的自然美与传统美的目的,在于“追求残照在战败而荒芜了的故国山河上的日本美”。[2]为此,美国式现代生活方式与文化浪潮对日本传统文化的冲击被川端康成以一种淡淡的忧伤情绪呈现给读者。正是在面临消亡危险的境况中,日本传统文化的美在作品中被升华了,因为其精神内核正是物哀与空寂之美。在怀旧和慨叹传统文化衰落的主题中,作者展现了传统与现代的冲突,并具有对传统文化的偏向,但书中的风物、人物不可避免地身具现代的烙印。在这传统与现代的对比之中,川端康成表达了对世时的感叹,实际上也在告诉国民:警惕美国化风潮对传统文化的冲击,以图唤醒国民对发扬日本民族精神文化的热忱。
一、风物与景观的变化
在风物和景观方面表现出的变化方面,川端康成几乎是持一种一边倒的态度,那便是赞美京都传统的自然美与人情美讨厌外来文化渗透所造成的景观变化。
在展现京都丰富的传统风物时,作者挑选了一些意象作为代表。首先是本书开头作为引子的紫地花丁。这一上一下寄生在枫树上的两株紫地花丁,暗示了孪生姐妹千重子和苗子几次欢聚与悲离的命运。紫地花丁之上寄托了千重子感情的变化,她会被紫地花丁的生命所打动,也会被其勾起孤单伤感的情绪。这样一来,紫地花丁不仅为人物的命运做出了铺垫,又与人物产生了情感的联系。人物的喜悦、孤独与哀伤亦是花的喜悦、孤独与哀伤,花的美也是人格的美。人与生命、与自然融合在了一起。另一个作者灌注深深感情的意象是“北山杉树”。北杉的杉树意象推动了剧情的发展。千重子和苗子的父亲可能是从杉树上摔死的,这才导致了千重子的被遗弃、姐妹俩的分离;姐妹俩的重聚与杉树有莫大的关系;二人于杉树下避雨、互相敞开心扉的情节,也在杉树的见证下进行。人物与杉树因而产生亲密的情感联系。杉树的内在美是淳朴、正直、坚挺的,这是作者赞扬的品格,拥有这些美好的品格,被作者和千重子比作笔直的杉树的正是乡下姑娘苗子。这便是物我的相融。除了这两个典型的物象,京都的传统美、自然美和人情美还通过作者对美丽的自然景色、热闹的传统节日、众多的名胜古迹、丰富悠久的传统工艺和传统艺能的流畅而细致的描绘中呈现在了读者的眼前,并获得了完美的融合。
作者在作品中还展现了京都战后被美军占领后的景观变化。无论是“原先美军在植物园里盖了营房,日本人当然被禁止进入”,还是“被占领军伐倒”的樟树,或是面临舶来品激烈竞争危机的日本传统织锦、只对收音机感兴趣的客人,又或是“明治文明开化的痕迹之一”、“日本最古老的电车”将被拆除,都被作者融入人物的日常生活之中,简明而又生动地展现出来。但无论是作者还是作品人物都没有愤怒的批判,更多的是一种悲哀、忧伤与失望的淡淡慨叹。这与作者、作品人物的性格以及全书的风格相符合。在这样一篇充满着静与美的小说中,若出现愤愤不平的喋喋不休,就是大煞风景了。[3]
二、社会环境与思想的冲突
在对社会环境与社会思想的叙述中,作者展现了一种传统与现代思想的对抗,在这时,面对传统封建主义思想,作者倾向于更加活泼开放的现代主义。
在小说中,千重子和苗子重逢后又将面对分离。苗子始终将自己的孪生姐妹称呼为“小姐”,因为千重子被城里的布料老板收养,是阶级远高于她的城里小姐。在她们的交往之中,苗子时时注意着不要被街坊邻居发现,以免自己给亲爱的姐妹招来风言风语。秀男爱慕着千重子,但在众人的眼光中,他的身份地位配不上千重子,因此他转而追求苗子。千重子的父亲不喜她上大学,试图以家中的生意需要来安排女儿的婚事,曾经打骂出言不逊的秀男。女主角千重子和她的母亲更是无条件地服从于父权和夫权,与真一之间纯真的感情没有结果,无法按照心意决定未来的丈夫。以上种种都体现了作者对社会环境深刻的认识和无奈——身份等级和贫富悬殊造成了人们之间的隔阂,世俗偏见和门第界限仍严重影响着日本社会的婚姻问题。
即使如此,《古都》里的人文美也没有被抹杀。千重子的母亲深深畏惧着她的丈夫,但却敢于为了千重子的婚姻自由与丈夫争辩;苗子和千重子之前感情无比真挚动人,同样不受阶级的影响;千重子与真一之间的似有若无的爱情是最纯真的,系出于心灵的契合。实际上,小说中几对青年男女的感情都是真诚直率的,既没有相互纠缠的复杂关系,也没有大起大落的激烈冲突。他们纯洁的感情既未走向喜剧结果,也未走向悲剧结果,反给读者留下了无尽的回味和悬念。我们可以从中看出作者对纯洁的、灵魂契合的爱情的赞美。
除此之外,在千重子和苗子这对孪生姐妹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出一种女性意识的觉醒。于千重子而言,虽然她驯服地服从着父权,但这种服从大部分建立在她对父亲的亲情之上,比起畏惧更多的是一种孝心的体现。但是她立志要继承、振兴家业,拒绝了父母亲提供的另一种更轻松的选择——卖掉布料店,嫁一个好丈夫。这对一个娇滴滴的京都小姐来说,是一个非常有勇气的选择。在前文中略显软弱、敏感的千重子树立起了一个外柔内刚的形象。她对大学的向往、对纯真爱情的追求以及对继承家业的选择不能不说是受到了现代社会思想的影响。至于她的姐妹苗子,从出场伊始便是淳朴、勤恳、能干的乡下姑娘形象。一个人生活的苗子,坚强且又韧性,为了千重子甘于忍耐与唯一的亲人分离的痛苦。因此,苗子树立的是“外刚内柔”的传统劳动女性的形象。但在苗子收到了秀男的追求后,虽对秀男具有好感,却不愿意作为千重子的“幻影”或者说替身,而与他结合,这是苗子倔强性格的体现,更是她对自身价值和独立性的坚持。
作品在展现传统与现代的思想冲突之中,体现了一种传统文化精神与现代意识的融合,表现了现代理想主义精神和现代人的理智与感觉。
三、物哀与虚无的精神内核
“物哀”、“虚无”和“空寂”是日本传统文化和审美意识中的核心概念。“物哀”一词是由“物”和“哀”组成的。所谓“物”是指自然万物,“哀”是指悲哀与同情。“物”是客观事物,“哀”是主观感情。两者结合,表示对外界事物有所感触,是一种真情流露。日本人热爱自然,同时在心理上有一种认为美好的东西转瞬即逝的悲哀之情,因而对生命的脆弱和无常产生了感伤之情。[4](齐娜,2016)“虚无”的思想从禅宗中而来,认为人生徒劳,“无”是最大的“有”,是世界的真实面目,从而能够找到生死背后的永恒。[5]“空寂”的审美也来自于禅宗思想,提倡从“空”“无”中发现“有”,并领悟出它的美。其本质是从不足中追求质朴、枯涩、雅素的审美情趣。[6]
这两种概念在《古都》中都有得到比较明显的体现。
首先是“物哀”之美。书中对绚烂的樱花给予的大量的描绘。樱花作为日本的国花,是日本民族的精神的体现,它本身便体现了一种“物哀”的美——樱花的花期很短,日本人认为在短短绽放之后便要逝去的美丽樱花凄美无比。在传统的京都,樱花随处可见,在赏樱的季节,人们聚在一起咏叹,感叹生命易逝的伤感是书中几次出现的情节。除此之外,便是前文中提到过的紫地花丁。《古都》的叙事按照春夏秋冬的叙事顺序,在第一部分“春花”之中,即使春花正开得灿烂,也无法阻止人们想象它逝去的悲哀。千重子感叹紫地花丁、古色古香的灯笼、基督像的灯笼等,都联想到了她自己“弃儿”的身世。对“金钟儿”壶中天地的联想,则将自己与自然界的万物联系在了一起,感叹万物的都在狭小的天地中生存。这既是千重子的感叹,又是川端康成的感叹,他们通过捕捉自然万物的敏感思绪,向我们展示“物哀”之美。在作者的眼中,这被外来文化冲击的传统而古老的京都,正具有这样一种凄美,一种凋零衰落之美。
“虚无”和“物哀”的思想有着内在的联系。可以用“死若秋叶之静美”[7]描述“虚无”之美和“物哀”之美之间的怜惜。在本书中,千重子的姐妹苗子也提出过“幻影”的说法,认为追求者秀男将其当作千重子的幻影来追逐。在她的心中,美是藏在人们心中不能被践踏的幻影,对美好的期望不要去尝试,否则将迎来幻灭。这便是一种“虚无”思想的体现。“空寂之美”在书中同样有体现。比如,千重子和她的父亲爱好传统素净的腰带样式,父亲还时常住在寺庙寻找灵感,体现了一种质朴、雅素的审美情趣。
“物哀”、“虚无”与“空寂”是日本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核。作者旨在唤醒人们对于传统文化的喜爱和保护,便不可能绕过这三个内核。事实上,川端康成在他的作品中不仅将此三者表现出来,更为重要的是将此三者之美表现得淋漓尽致。
四、“物我融合”的写作手法
川端康成写成《古都》是在他写作生涯的成熟期,在这一时期,他融合了传统的自然描写与现代的心理刻画的写作手法,笔道已经十分成熟。在本书中,我们可以以当前叙述对象的视角欣赏京都的绚丽景色,了解叙述对象此刻的心理活动和想法。但人物的心理活动又决不是明白平坦地摆放在读者面前,因为叙述仍以对话为主,人物的心理活动是含蓄的、克制的,需要配合事件、对话的环境来理解。例如,本书大部分的叙述都从千重子的视角出发,但千重子对于青梅竹马的真一的喜爱,仍然需要读者细细地从千重子细碎的、含蓄的少女心事与对话中体会。因此,读者的每一次阅读都能够注意到新的细节,或者阅读的心情不同,从书中解读到的深意也将不同。
川端康成在书中同样投入了自我。他既没有选择以一种完全旁观的态度进行叙述,也没有以“上帝”的身份去过多地左右人物。在川端康成的小说世界中,人物有独立的性格与思想。他们的想法、行动、对话,是自然而然地进行的。但同时,每一个人物都是作者的现实映射。千重子细腻而敏感的“物哀之情”,恰如作者对大自然敏锐的观察;苗子的“虚幻”思想,寄托着作者对禅宗的思考;父亲太吉郎对京都变化的反感,恰恰也是作者在日本传统文化衰落中的留恋和迷惘。他独立于这个世界,却也无处不在。
川端康成拒绝在书中进行价值评判。书中的人物各有各的行为和思考,但对其对错的价值评判是不合时宜的,因为没有人触犯任何道德或者法律上的准则,只是价值选择的区别。因此,作者虽有倾向,却最终将这一棒交到了读者的手中。读者也许喜欢这个角色、喜欢那个角色,但作者的重点却并不在此。也许展现季节变幻、人情交往中的京都或者说日本文化中的自然美、人情美、传统美,才是作者的真意。
参考文献:
[1]叶渭渠.冷艳文士川端康成传[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111.
[2][日]川端康成.雪国•古都[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131-313.
[3]齐娜.日本人的审美意识——“物哀”和“空寂”[J].辽宁广播电视大学学报.2016(3).
[4]陈思龙.论川端康成《雪国》中的“禅宗”思想[D].哈尔滨理工大学.硕士论文.2014-6.
[5]李青.浅谈日本文学理念——幽玄[J].培训与研究(湖北教育学院学报).2004(6).
[6][印]罗宾德拉纳德•泰戈尔.《飞鸟集》(改为:飞鸟集[M]).哈尔滨:哈尔滨出版社.2004-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