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玛才旦《撞死了一只羊》 电影带来的世界97 2024-04-06

万玛才旦《撞死了一只羊》    电影带来的世界97

因为喜欢万玛才旦导演的电影,所以看了他所有的片。遗憾的是,这位才华横溢的藏族作家和导演,英年早逝。

《撞死了一只羊》(Jinpa,金巴)改编自次仁罗布短篇小说《杀手》和万玛才旦短篇小说《撞死了一只羊》,是由泽东电影出品制作的剧情片,由王家卫监制,万玛才旦执导,藏族演员金巴、更登彭措索朗旺姆出演。片长86分钟。

《撞死了一只羊》(Jinpa,金巴)

2018年7月25日,该片入围第75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 “地平线”竞赛单元。9月4日在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竞赛单元世界首映。2019年4月26日在中国大陆上映。

一、故事梗概

一个寻找杀父仇人多年的康巴男人和一个在路上撞死了一只羊的货车司机在茫茫大漠的公路上相遇,长路闲聊,货车司机听说这位腰佩银刀的康巴男人要去杀一个人。走到半路,半信半疑中,货车司机看见康巴男人在夜幕中走向一个叫萨嘎的地方。

货车司机继续开车前往目的地。路上,货车司机去找一个云游僧人为撞死的死羊超度,为乞丐布施。司机卸下货物,在情人处过了一夜,心里对康巴男人的事耿耿于怀。

早晨,司机悄悄地离开了小镇,开车去了萨嘎,想知道康巴男人的结果。货车司机在小镇的一家小酒馆得到了康巴男人的蛛丝马迹,也知道了他的杀父仇人所在的小杂货铺。但他去打听时,小杂货铺老板娘说,那个康巴男人哭着回去了,现在不知去向。

司机在回家的路上爆了车胎,就在车胎下休息,做了一场关于杀手的梦。在梦中,他毫不犹豫地杀死了那个康巴男人的杀父仇人。当他醒来的时候,阳光明媚,一切如初,他很开心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二、影片亮点

1.剧本来自两个短篇小说

《撞死了一只羊》的剧本来自两个短篇小说,一个是藏族作家次仁罗布的短片小说《杀手》,另一个是万玛才旦自己的短篇小说《撞死了一只羊》,后者成为了电影的名字。万玛才旦把这两个小说揉在一起拍成一部电影。因为《杀手》只有几千字,拍成电影容量不够,万玛才旦就将自己写的小说《撞死了一只羊》加在一起,在第19届釜山电影节拿到了“APM”亚洲电影市场剧本大奖,后来才立项投拍。

巧妙的是,两篇小说揉在一起,毫不违和。这是万玛才旦的神来之笔。

海报《金巴》

万玛才旦说:“以往的几部作品,有更多人对藏文化或藏人当下的生存状态有了新的体认,这次通过《撞死了一只羊》,我希望观众能够更多地理解藏人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情感和处境,而不只是对于一个族群的宽泛了解。”

2.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撞死了一只羊》是藏族题材电影,但已经不拘泥于写实了,而是把万玛才旦在文字作品里已有的魔幻现实主义色彩带了出来,而且在影像中得到了很好的实现。《撞死了一只羊》是用藏地做背景,讲玄乎又哲学的故事,仅用叙事和调色就构筑出了三个空间。

3.西部片风格

此片堪称中国西部片杰作,有美国西部片的画面,却丝毫没有那种打打杀杀、英雄主义色彩,有的只是关于救赎和放下的具有东方神秘品质的故事。

4.光影的运用

尤其是小酒馆里的两场戏,光影的设计精妙绝伦,很有几分是枝裕和《幻之光》的味道,既给人视觉享受,又衬托了剧情和魔幻情调。

小酒馆里

三、电影情节

荒漠无人的青藏线让人寂寞又神往,空气稀薄的路上是主人公金巴。他戴着墨镜悠闲的在可可西里无人区奔驰,音响里传来他最爱的歌曲,《我的太阳》。突然,他感到撞到了什么。

司机金巴

下车一看,原来是一只羊。一条生命的逝去让金巴很自责,他将羊放到了副驾驶座位上,继续向前开着车。

这时金巴见到路上有一个人独自步行。这样的环境下,穿行无人区是十分危险的,善良的金巴腾出了副驾驶,让他上到了车上。原来这个人也叫金巴,他是一个杀手,这次就是要杀掉他的杀父仇人。金巴不好相劝,当地有着有仇不报就是耻辱的传统,他们就在道路的岔口分开了。

杀手金巴

将货物送达后,金巴来到了市场问了问整羊的价格,得知价格后金巴却做了另外一件事,就是来到了寺庙请喇嘛为羊进行超度。他认真的样子让喇嘛也认真了起来,超度后金巴对羊进行了天葬,他深信羊的灵魂已经到了天堂。这样他的心也稍稍得到了些许安慰。

金巴随后买了半只羊,作为礼物送给情人,二人经过一番缠绵后金巴离开,路上他又做出了另一个决定,要去劝说杀手金巴,让他放弃复仇。

金巴来到了一家小酒馆,向女老板打探杀手金巴的消息,女老板风情万种对金巴很是暧昧,在打探中了解到原来杀手金巴,很可能是去找一个叫做玛扎的人。玛扎在本地开了一家小杂货铺,他为人寡语,总是有心事的样子。家里条件一般,却总是请活佛做法,放生,转经。

金巴来到玛扎杂货铺,玛扎的妻子告诉他玛扎去转经了,一会回来,并且热情的招待着金巴。玛扎回来后向金巴诉说了前些日杀手金巴到来的经过。当玛扎见到了杀手金巴后一切都明白了,知道他是来复仇的,这些年一直行善转经,但内心的愧疚却丝毫没有减退。他静静的等待杀手金巴杀掉自己。

而杀手金巴却失声痛哭,他看着热情招待他的马扎妻子,天真的孩子和一直行善年迈的玛扎,杀手金巴无法下手,只说了一句“找错人了”,就离开了。

金巴驾车离开,他似乎理解了杀手金巴。

能让他放弃复仇是多么艰难的事情,康巴藏族人不去报仇简直就是一种屈辱。

路上,金巴的车突然爆胎,他用尽了力气将轮胎换好后,就靠着轮胎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在梦里金巴又回到了玛扎的家里,冰冷的刀刺向玛扎的身体,这一刻全都得到了释怀。

这个梦源自一句谚语:“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你也许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

在梦里金巴代替杀手金巴完成了复仇,不再受有仇不报的屈辱之苦。玛扎也的灵魂也来到了天堂。

两个金巴

这是一个救赎和解脱的故事,在藏语里,金巴就是施舍的意思。两个金巴都是仁慈的,杀手金巴见了玛扎一家没有报仇而是放下了仇恨,他是仁慈的。司机金巴在梦里帮助杀手金巴复仇,也帮助了玛扎解脱完成了自我救赎。

这样一来,一切都归于平静。

附录1.万玛才旦自述《撞死了一只羊》的拍摄过程

1.缘起

大概2006年,我偶然在北京的某个报刊亭买到一本《小说选刊》,看到了次仁罗布的短篇小说《杀手》,被这篇小说吸引,决定将它改编为电影。之后和次仁罗布取得联系,开始改编。但因为《杀手》篇幅太短,就想到自己的短篇小说《撞死了一只羊》,之后把这两个短篇揉在了一起。剧本初稿出来后,不断地完善它。2017年跟泽东结缘,正式开启了这个电影项目。

2.开机了

2017年9月28日,电影《撞死了一只羊》在可可西里楚玛河边正式开机了。

那天天气有点冷,但大家热情高涨。仪式很简单,煨桑,放鞭炮,撒风马,拉经幡,祈祷,一切都很正常。

一部准备了好多年的电影,终于开机了,我深深地舒出了一口气。

3.你们真的是拍电影的吗?

有一次,我们转场到不冻泉的路上,看见一辆摩托车摔倒在了路边的沟里,旁边坐着一个人。我们回到不冻泉时,起风了,天色渐渐暗下来,我莫名地想起路上看见的那个人。想着晚上若没人去接他,他肯定会很冷,就让剧组制片部门的几个人开车去找那个人。大概两小时之后,他们带回了那个人。那人说他们计划骑行穿过可可西里,下午出了车祸,他朋友去找救援的车。他给他朋友打了电话,他朋友说快到不冻泉了。他朋友到了之后,我们帮他把摔坏的摩托车和其他东西抬上了卡车。他挺感动,说现在很少你们这样主动帮人的人。他还跟大家合了影。

临走前,他突然问了一句:你们是做什么的呀?

有人说:你猜猜。

那人说:猜不出来。

有人说:我们是拍电影的。

那人睁大眼睛疑惑地说:你们真的是拍电影的吗?不可能吧!

大家笑了,没再说什么。

4.高原人有高原反应了

这件事情有点不太好意思说出来。

这里说的这个高原人就是我。

在海拔5500米的可可西里,组里的一些内地朋友有高原反应,大家都觉得挺正常。但我这个生长在高原的高原人回到高原有了胸闷气短、头晕目眩等高原反应的症状,就太没面子了。

开始还不太好意思跟身边的人说,但我的表现让身边的人看出了我有高原反应。

他们让我喝红景天,吸氧气,我除了惭愧之外就是感动。

但慢慢地我也适应了,觉得自己作为高原人的基因还在,这就好。

5.香港人来探班

Jacky(彭绮华)是《撞死了一只羊》的制片人和监制之一,她生活在香港。

我们在一个海拔高出5500米的高地拍摄时,她说她要来探班。我很担心,担心她会有严重的高原反应。剧组的几个人听说她要来,也很担心。大家都让我劝劝她最好不要来。

最后,她还是决定来探班了。我打电话给她让她先在格尔木休息两天。但她也没怎么休息就到拍摄现场了。来之前,我让我们的随组医生准备了很多氧气袋。接她的车到达拍摄现场时,我有点担心地走上去迎接她。她抱着一个氧气袋正在吸氧,脸色看上去还可以。她反而问我你的身体怎么样,还带了一些补品给我。后来两天,她跟着剧组去了更高的地方,也没事。我就跟她开玩笑说;你跟藏地很有缘啊!她笑着点头。

(中)万玛才旦,(右)Jacky(彭绮华)

她在剧组呆了几天,看到一切正常才离开。

临走时,她说杀青时她还会来,我想她可能只是说说而已吧。

关机那天,她还真的来了,和大家玩得很开心。

6.一场床戏

电影中有一场床戏,就是司机金巴背着半扇羊肉去会情人那场。

吃过晚饭之后,各个部门已经收准备就绪,我们就去了拍摄现场。

到了现场,我发现来了很多人,后来又陆陆续续地来了一些人。平常拍夜戏时一般无关人员都不会来,但是那天晚上似乎全剧组的人都到了。我看到大家互相打招呼时的表情都很暧昧,神秘一笑似乎彼此就心领神会了。

我笑着跟旁边的摄影或者副导演说:今晚的气氛还挺诡异的。

摄影师或者副导演回答我说:万玛才旦要拍床戏了,大家当然好奇啊!

我心里想,嗯,有道理,我拍了这么多年的电影,之前确实没有拍过什么床戏,拍的都是些喇嘛僧人寺院的清淡生活,难怪大家这么好奇。

正式拍摄时,为了不让演员受到任何外界的干扰,我们把挤在屋面的无关人员都清理出去了,只留下演员摄影录音和执行导演在里面。

正式开拍后,大家挤在监视器旁边看热闹。看了一会儿寡淡无味的没有声音的画面,大家也就逐渐离开了拍摄现场。

看来,电影确实还是一门把声音和画面结合在一起才有意思的艺术。

7.屠夫剁了自己的手指头

这是个跟我们的演员副导演有关的故事。

我们的演员副导演叫扎西,他有藏区第一演员副导演之称,几乎到藏区拍电影的剧组都会去找他。

他总能想方设法找来你想要的那种演员,很厉害。

我们拍金巴在小镇遇见屠夫那场戏时,一时没有找到合适的演员,看了看周围的几个人,觉得扎西还挺适合演这个角色的,就让他演了。

扎西也喜欢演戏,已经在好几部电影中客串了不大不小的角色,算是有表演经验的群众演员了。

扎西对待表演很认真。我们拍金巴问屠夫羊肉的价钱、屠夫正在剁肉那场戏时,我突然看到扎西的表情有点不对劲,很拧巴,就喊停了。最后才知道他不小心了剁到了自己的手指头,差一点就把自己的手指头给剁下来了。我问他你怎么不停下来,他说怕影响司机金巴的情绪就忍住了。

多么敬业的演员啊!

8.等待秃鹫来临

秃鹫那场戏是我们一直都很担心的,担心拍不到想要的那种场面、那种效果。

拍电影确实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差了什么也不行。

谢天谢地,后来我们终于拍到了我们想要的情景。

那天我们早早就去了,美术部门把买好的牛肉带到了现场,准备给秃鹫吃。我们架好机器等待,不知道秃鹫什么时候来。天葬师说,也许今天秃鹫不会来了。

天葬师念起了神秘的召唤秃鹫的经咒,过了不久,我们就看见有一些秃鹫在天空盘旋了。

天葬师说你们的运气真不错。之后秃鹫越来越多,越来越多了,大概有几百只,几乎遮住了头顶的天空。最后,有些落在了地上,有些在天空飞翔,那个场面真是壮观!

摄影师吕松野嘴里说着“哎呀妈呀,这个也太壮观了,太壮观了!”扛着摄影机按我们设计好的路线在秃鹫中穿行。

最终,我们拍到了我们想要的画面。

9.墨镜王的加持

一些朋友知道王家卫导演是这部电影的监制之后就充满好奇地问我:你有没有见过墨镜王的眼睛啊?听说除了他儿子谁也没有见过他的眼睛。

我说:我见到了。

他们就问:他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

我也故意神秘地笑一笑,说:这个不能说。

王家卫和万玛才旦

一开始,也许是因为他那副标志性的墨镜的缘故吧,我也以为他会是个高冷的人,但接触他之后,觉得他是一个很有亲和力的人。他的参与,确实给这部影片带来了很多很多的好处,我也经常在外面说:王导和泽东的加入,让这部电影更加地完美了。确实是这样。

10.藏族谚语

“如果我告诉你我的梦,你也许会遗忘它;如果我让你进入我的梦,那也会成为你的梦。”这句藏族谚语,我们费尽周折才找到它,最后把它放在了片子里。它几乎成了进入这部电影的一道密码。

我希望我们营造的这个梦,也能成为你的梦的一部分。

最后,感恩所有!

附录2.次仁罗布小说《杀手》原文

次仁罗布,西藏拉萨市人,1981年考入西藏大学藏文系,获藏文文学学士学位。1986年大学毕业,被分配到西藏昌都地区县中学担任藏文老师。1988年调回西藏邮电学校,任藏文老师。1995年调到西藏日报社担任编辑记者。2015年年底调西藏文学编辑部工作至今。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西藏作家协会副主席,《西藏文学》主编。

次仁罗布

小说《杀手》获西藏第五届珠穆朗玛文学奖金奖,入选“2006年中国年度短篇小说”和“中国小说排行榜”、入选《21世纪中国当代文学》(英文),并被翻译成韩语;短篇小说《放生羊》获第五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界》获第五届西藏新世纪文学奖;小说《神授》获2011《民族文学》年度奖。

《杀手》

(2011年发于其个人博客,收录于次仁罗布小说集《放生羊》)

东风卡车在一片广袤无际的沙地上扬起滚滚黄尘由东向西飞驶。车上装满了货物,货物用草绿色的篷布罩得严严实实。驾驶室里就我一个人。此时,困倦不断袭来,让我连连打了几个哈欠。

我左手握住方向盘,右手从包里掏出一根烟,用肥得看不见骨节的手笨拙地打燃打火机,悠悠地吐出一缕烟雾来,这泛白的烟雾慢腾腾地在驾驶室里散开。前面是灰蒙蒙的看不到边际的辽阔大地,困倦经血液向周身扩散。为了驱赶这难熬的困倦,我只能大口大口地吸烟,转瞬间一根烟吸完了。

我的手再次伸向包里时,猛地发现在地平线的尽头有一个蠕动的小黑影。我在心里思忖那是人呢还是动物?我狠踩油门向那个黑点飞驶过去。随着距离的缩短那黑影开始变得清晰起来。我看清那是个形单影只,背上背着被子的人。我想:有这种坚定意志的人,肯定是去朝佛的。汽车加快速度向那人挨去。

听到汽车的轰鸣声,那个人止住脚步,站在原地面朝向了东方。我透过驾驶室的窗玻璃望去,那人在辽阔的天地间显得这般的渺小、这般的凄凉、这般的无助。

我忽然想做件善事,搭那人一程路。汽车靠近那人时,他伸出双臂使劲摇晃。我看清那人头上系着黑色的发穗,身材细瘦,腰间别着一把长长的刀子。我把车子戛然停在他的身旁,挥手示意上车。那人打开车门,把脏兮兮的被子和黑黢黢的铝壶搁在坐垫上,人麻利地挤坐在一旁。

“把东西放在下头。”我命令他。

他把被子从座位上拿开,塞到脚底下,然后用脚狠狠地跺了跺。这是个面庞黧黑,颧骨凸起的康巴男子,他的脸上被汗水滑出了一道道线,脚上的皮鞋已发白而且脚尖磨出了窟窿。我重新发动汽车,汽车又在无际的沙地上扬起滚滚黄尘疾速飞奔。康巴人木讷地瞅着车窗外,映入他眼里的是望不到边际的荒沙,偶尔一些生命顽强的荆棘映入到眼里,他才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来。

“喂,康巴人,你是去朝佛的吗?”

康巴人滞缓的目光移到我的脸上,干咽口水,目光又转向看不到边际的广漠的大地上。

“你是去朝佛还是去做生意?”我有些气愤,声音拔高了。

“都不是。我到萨嘎县。”

我对这个回答感到满意,脸上露出了笑容。我接着说:“那你搭对车了。我是到阿里的,可以搭你一程路。”康巴人感激地微笑。汽车里弥漫着和谐的气氛。我又点燃一根烟,神情悠悠地抽着,困倦已经离我很遥远了。“你到萨嘎去干什么?”我凝视着前方问。

“去杀人。”

康巴人的话着实把我给吓了一跳。我定定神,随后爽朗地一笑,说:“你真幽默,看你的样子都不像,我绝对不相信。”

康巴人把掉落到额头上的几根发穗用手指头塞进头发里,目光盯着前方说:“你不相信,那我也没有办法。”他又艰难地干咽口水,我发现他的嘴唇干裂。他接着又补道:“那人在十六年之前杀死了我父亲,然后一直在外潜逃。我几乎走遍了整个西藏,历时十三年,到头来一直都是在瞎跑。”

我瞟一眼康巴人,心头即刻涌上一股悲哀。在我的想象中复仇的人应是高大魁梧的,必须是那种穿一身黑色的衣服,戴个墨镜,腰间还必须别把手枪。而我旁边的这个人,除了有不苟言笑的冷俊的面庞和迷惘的眼神、腰间挂着一把银制把柄的长刀外,并不具备令人悚然的杀手特征。我彻底失望了。我别过脸去望着空旷的天际。驾驶室里只能听到发动机催人困倦的声响。

“什么时候到萨嘎县呢?”康巴人盯着前方问。

我从车窗里扔掉烟蒂,懒洋洋地回答:“天黑以前吧。你是不是急着要杀人呢?”

康巴人定定地瞅着我,那眼光里除了轻蔑外还含着挑逗。我的全身不自在起来,手里开始出汗。康巴人咬牙切齿地说:“我都可以耐着性子等十多年,还计较这短短的半天一天时间?”

我没有搭理,凝望着前方。

不一会儿,西边的地平线头隐隐地显出绵延的山的轮廓;倒车镜里映出燃得红红的太阳,它正一点一点地从东边掉落下去。我看坐在旁边的康巴人,他出神地望着前方。他的宁静、他的沉默、他的坚执,使我有些后怕。为了缓解这凝重的气氛,我说:“马上就要到了。山嘴那边有一条公路,顺着走进去就到了。”

“唉!”汽车的嗡声嗡气淹没了康巴人的应声。

车子快速向西边涌现出的山飞奔,再后来沿着山脚蜿蜒的小路急速行驶。

“到站了。”我如释重负地说。此时天快要黑了,狂风在呜呜地吹。这是个岔路口,前方的景色开始模糊起来,天与地快要融合在一块。康巴人动作笨拙地打开车门,一股黑色的冷风呼啸着奔涌进来,让我俩全身打了个寒战。他从车厢里拽出被子和铝壶,背在了背上,按照我指给他的方向走去。他即刻就被无尽的夜幕吞没,从我的视线里逃逸掉了。

沙砾拽着风的裤腿,呜咽声中,一脚一脚踹在车玻璃上,可怜的玻璃咔嚓嚓咔嚓嚓地哀鸣。车顶的篷布喀哒喀哒地跳跃。这里的风沙真吓人。我在黑夜里摁了几声喇叭,声音被风裹卷走了。我想这又何必,是给他壮胆,还是跟他告别。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汽车在粘稠的黑暗里继续向阿里方向驶去。那大灯的亮光,在苍茫的大地间,显得凄凉而孤单。

我在狮泉河镇耽误了四天,回来时是空车。这一路想的都是康巴人,为他能否复仇我担尽了心,还设想了很多个结局。车行驶到去萨嘎的岔路口时,我无意识地做出了令我自己都咋舌的举动,将方向盘打向了通往萨嘎的道路上。

午时的太阳毒辣辣的,照得道路一片苍白,汽车逆着江水飞驶,江水冲击岩石激起的白色浪涛和哗哗的水流声,给了我些许的凉意。道路两边的山上没有什么植被,倒是稀疏地长着些荆棘,偶尔在荆棘后面可以看到一两头干瘦的羊。这里真是荒凉。

我看见了低矮的民房,土灰色的房子毫无生机,透出年代久远的气息。一条不长的街道,贯穿整个县城。我把车子停在了县城招待所。

午饭是在一家茶馆里解决的。这家茶馆非常简陋,几张木桌再配几只粗制滥造的矮木凳,地上坑坑洼洼一点都不平整。我吃的很简单,一瓶甜茶,十五个包子,它们把我的肚子撑得滚圆。饱暖思杀手,我有些迫不及待了。

“喂,姑娘。”我喊。

“还想要点什麽?”姑娘的表情里充满嗔怪,她想我又要支使她了。

“我想打听一个人。”

“谁呀?”她的脸上漾起了微笑。

“前几天到这来的一个康巴人。”

“是那个细瘦的?刚开始我还以为是讨饭的。”

“他没有闹什麽事吧?”

“没有啊。他要找玛扎。”

“找到了吗?”

“找到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我的脑海中出现了康巴人拔刀子刺向玛扎胸口的画面,鲜血浸透玛扎的白衬衣,他的胸膛上好似盛开了一朵玫瑰。

“唉,我给你说。”这姑娘喜欢唠叨。这也难怪,茶馆里就我们两个。

“那天,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县城的道路上人们突然看到一个陌生的康巴人背着被子,顶着炎炎烈日在转悠。我们的县城规模不大,一眼就能望到头,建筑物零散地坐落在道路两旁,路上行人稀少。大概他转累了,这点我从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得出来。康巴人大摇大摆地走进来,坐在临街的窗口旁。他的目光掉落到我的身上,同时我也看到他皴裂的嘴唇和褴褛的衣裳。那把刀可真美呀!

“我抱着暖水瓶,隔着两张桌子打量他。‘这里有个叫玛扎的人吗?’他问。我知道了,他是来找人的。这彻底纠正了我先前认为他是讨饭的想法。我的脚步绕过桌子、凳子,拔开瓶塞,将一缕带着奶香的甜茶从瓶口倒出去,装满了白色的玻璃杯。我回答:‘县城西头有个叫玛扎的,是开小百货店的。’‘他是贡觉萨恩的吗?年龄大概在五十岁吧。’我咧嘴一笑,‘你是来寻亲戚的吧?’康巴人再次急切地问‘是贡觉萨恩的吧?’我觉得索然无味,‘是不是贡觉萨恩的我不知道,可他差不多五十多岁了,在这里开店已经有两年了。他还经常去寺庙里转经,对菩萨特别地虔诚,所以我们县城的人都认得他。’康巴人呼吸急促起来,脸烧得火辣辣的。‘你寻到亲戚高兴了?’我立在旁边问他。康巴人的眼里突然淌出泪水,呜呜地哭了起来。那杯茶不再冒热气了。他说:‘终于寻到了!’我看这个康巴人这么激动,惊奇地坐在了他的对面。中间隔着一张桌子,玻璃杯子里的甜茶上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焦黑的奶渍。康巴人此刻平静了许多,他擦去眼角流淌的泪水,眼睛望着窗外的街道。街上只有寥寥的几个人,从他们的步履神态你就能知道这个小县城的清闲、幽静。康巴人转过头来看见坐在对面的我依然盯着他,垂下脑袋端起杯子把茶喝干。‘你跟其他康巴人不一样。’我说。他僵硬的面部抽搐了一下,过后又把茶杯里的几滴剩茶滴到舌头上。我重新给他倒甜茶。康巴人说:‘有藏面吗?’‘有。’‘给我来一碗。’我掀开门帘,走进厨房里。‘藏面来了。’康巴人盯着瓷碗里粗粗的面条被淹在油腻腻的骨头汤里,上面浇了一勺捣碎的红辣椒,他咽了口水,焦黄的舌头舔了一下碗。我看到唾沫沾在碗边,一阵恶心。我离开了康巴人。没有一会儿,他囫囵吞下了一碗面。‘我的被子能在这墙角放一会儿吗?’康巴人问我。我点点头,‘你寻到亲戚再过来拿吧。’他就出去了。喏,你看。他的被子和铝壶全放在这里,他再没有到这里来了。要是他在县城我准能看得到他,我想他可能到别的地方去了。”

千真万确,那个被子和铝壶是他的。他人到哪里去了?

“那个玛扎还在吗?”我问。

“在。他在前面开了一个小商店。”

我想这杀手不会被玛扎给收拾了吧,心里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我这人真是的,一紧张就口渴,一口渴脑袋里的弦就绷得快要断裂了。我老婆常用藏族的俗语劝我:别挤进吵架的人群里,要挤就挤到卖油的队伍里。真是说对了。

“拿瓶啤酒。”

“喝哪种啤酒?”姑娘问。

“拉萨。”

酒咕噜顺着喉咙落进肚子里,绷紧得弦一下松弛下来。我想我一定得找到这个杀手。

“给我桶里装满青稞酒。”一个腿稍瘸的男人坐在了我的对面。

“羊谁帮你看?”姑娘问。

“不关你的事。快去倒酒。”我知道了他是放羊的。

他冲我笑,我递过去一根烟。我们交谈起来。他见过那个康巴人。

羊倌说:“我当时不知道他是康巴人。我赶着牛羊过去,尿胀了。你也知道尿胀的滋味,那可真是不好受,会把你的膀胱炸裂。这下好,你会理解我的。我让牛羊停下来,独自爬到山脚那栋房后方便。那尿放出去全身的骨头都麻酥酥的,这才把注意力移到了四周。我看见一个人躺在岩石下,睡得很香。不信啊?我说当时那人的鼾声可响呢。我想他是朝佛的就没有理会。可能是我下山时吆喝那头犏牛,把他给吵醒了。”

“我走到公路上时,他醒过来站到了一块岩石上。太阳刚从山头探出头,一缕金灿灿的光倾泻在他的身上,感觉他暖融融的。我看到康巴人懒散地伸伸胳膊,长长地吁了口气。他一直注视着我。几十头牦牛悠然自得地在公路上不急不慢地走,我左胳膊上绕了几圈羊毛,右手转着捻线轮,神态安详,步履缓慢。偶尔,那几个时常捣蛋的牦牛想独自离开公路,我只能大喝一声,从地上拣块石头,向公路边的斜坡上爬去的牦牛掷过去。那些牦牛惊得小跑一阵,又摇摆尾巴懒洋洋地加入到牛羊群里。康巴人一直看着我,可能他的心里觉得美滋滋的吧。后来我看到他提着铝壶走下公路,再顺着乱石岗堆满的陡坡缓缓向江边走去。江水湍急,哗哗的水流声淹没了一切的嘈杂声。康巴人脱掉衬衣,光着身子,用双手掬水把脸和脖子给洗了,再拿上衣揩干。他左顾右盼,终于选了一块表面平坦的青石,提一壶水撂在旁边,开始磨一把长刀。他一边磨一边还要倒些水在青石上,磨刀的声音被滔滔的江水声盖住了。康巴人把刀插进刀鞘里,重新打一壶水向公路上爬去。”

“后来呢?”我问。

“后来,没有后来了。我再没有见到他。”

羊倌说完时,三瓶啤酒已经喝完了。

下午的街道被太阳统治着,没有人行走,一片死寂。我有些醉意,硬邦邦的石块,有点磕脚,我尽量保持身体的平衡。我直奔县城西头的玛扎小百货店。店子开在公路边上,是租当地人的房子开的门面,旁边还有一家四川人开的小吃店。

我越是挨近那家小百货店,心里越发地紧张。我感觉面部烫得像被灼烤一般,气粗重的都有点接不上来。我想现在我是杀手,抑或我在重复那杀手走过的路程。我走到小百货店的窗口,只见货架的右侧端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穿戴很普通,脸有点苍黄。她见到我后脸上浮出了微笑,问:“你要买点什么?”我呆呆地望了她一会儿,才镇定下来。我问:“这是玛扎开的店子吗?”我的声音有点轻飘飘。

女的听后站了起来,吃惊地问到:“你认识我丈夫?”

我说:“不认识。”

“哦——”玛扎的女人长叹了口气。“怎么前几天也有一个人来找他?这几天他一直心神不定。”

“他在家吗?”

“他到寺庙去了。一个钟头以后就会回来。你先进来喝杯茶吧。”

我绕过店子从后面的门里进去,屋里按了两张木床,中间摆着一个矮脚藏桌,光线有些黯淡,墙角堆放了很多的纸箱,一个大货柜把这间并不大的房子隔成了两间,货架外面是小商店,里面却是住人的地方。

“听口音你不是康巴人。”

“我不是。我是当地人。”

“上次来找他的那个康巴人呢?”

“坐了一会儿,后头哭着就走了。”女的正往酥油桶里丢一砣黄黄的酥油。

“为什么哭?”我问。

玛扎的女人没有回答,她反问道:“你是那个康巴人的朋友?”

“不是。我叫次仁罗布,我们到萨嘎坐的是同一辆车子。”

玛扎的女人忙着给我倒茶,我吊紧的心渐渐松弛了下来。

“回来了。”一个清脆的童声从屋外响了起来,这声音让我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呼吸急促起来。一个约莫四岁的小男孩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小男孩鼓着眼睛,惊奇地望着我,然后转身依到他母亲的怀里。玛扎的女人说:“他是来找你爸爸的。你爸呢?”

小孩怯怯低说,“在后面。”

房门又被推开了,闪进一个人来,这人身子已经弯曲,头发有些花白,额头上深深浅浅地布满了皱纹。他看到我后,身子向后倾斜,眼睛睁得如同一枚银圆,口吃地问道:“你、你、你是、是……”

“次仁罗布。”

玛扎的脸一片铁青,嘴唇抖动。

“玛扎,怎么啦?”女人问道。

“没有什么,我走路走得太急了。你找我有事吗?”

“我来问你前几天见过一个康巴人吗?”

“见过。他说是来找我的。但一见我个这样子,他只摇头。说,找的不是我。我叫他喝了茶,后来他哭着跑了出去,再没有见到他。”

“我要去找找他,我告辞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没有理会,我想我既浪费了时间,又浪费了汽油,得赶紧离开这里。

汽车驶出了萨嘎县城,我想也许会在路上碰到那个康巴杀手的。

旷野里汽车轮胎爆了,我躺在驾驶室里睡着了。

在玛扎的房子里女人带着小孩出去了。我和玛扎对目相视,屋里的空气骤然间要凝固似的。我右手使上全身的劲,牢牢抓着刀把。此刻,我丢弃了所有繁杂的念头,头脑里只有捅死玛扎,替康巴男人和他的父亲报仇的想法。我手心里刀把的花纹很有质感,那纹路曲曲弯弯,摸着让人感觉特别地舒服。玛扎说:“我天天在菩萨面前赎我的罪,我没有什么惧怕的,只是没有想到你会来的这么快。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来吧,你下手吧。”一道寒光闪过,刀尖已经插进玛扎的胸膛,我把玛扎抵到了墙角,伤口处有鲜血汩汩涌出,顺着刀身润湿了我的手,热热地有些黏糊。玛扎眼里一片安详,他艰难地向我咧嘴微笑,便断气了。我抽出刀子,玛扎像捆草堆顺墙角倒了下去————

醒来外面阳光灿烂,白花花的太阳光让我睁不开眼睛。我想:该下车换轮胎了。

附录3.万玛才旦小说《撞死了一只羊》原文

万玛才旦,(1969年12月3日-2023年5月8日),男,藏族。出生于青海海南藏族自治州贵德县,中国内地导演、编剧、制作人,中国导演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文学学会会员。

1997年,撰写小说《诱惑》,获得海南藏族自治州首届文学作品创作评奖二等奖。1999年,撰写小说《岗》,获得第5届中国当代少数民族文学创作新秀奖。2002年,编导个人第一部短片《静静的嘛呢石》,而他也凭借该片获得大学生电影节第4届短片竞赛单元专业组剧情类优秀奖。2004年,编导35mm彩色短片《草原》,该片获得第3届北京电影学院国际学生影视作品展中国学生最佳短片奖。2008年,拍摄纪录片《巴颜喀拉的雪》。

万玛才旦在拍摄中

2011年,执导剧情片《老狗》,该片获得布鲁克林电影节最佳影片。2014年,执导剧情片《五彩神箭》,该片为第8届FIRST青年电影展的开幕影片。2015年,凭借执导的剧情片《塔洛》获得第52届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导演奖提名。2016年,监制剧情片《清水里的刀子》。2018年1月,万玛才旦的小说《气球》在2017收获排行榜短篇小说榜(专家榜)排名第6。8月,执导的电影《撞死了一只羊》入围第75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地平线”竞赛单元,获得第75届威尼斯电影节地平线单元最佳剧本奖。2020年9月“2020南方文学盛典”颁出,万玛才旦摘得“年度小说家”。2023年2月,自编自导的藏地题材电影《陌生人》开机。

2023年5月8日因心脏病医治无效,不幸离世,享年54岁。

我只找到了此小说的一个电子版链接和一个文字片段,分享一下。

万玛才旦短篇小说《撞死了一只羊》:

http://www.doc88.com/p-2146925088169.html

《撞死了一只羊》片段:

……

我打开后门,把死羊抱了出来。我抱着死羊往寺院大门的方向走,血从死羊的嘴里一滴一滴地滴到地上。

乞丐从小卖部里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些零食。

乞丐一边吃着零食,一边说:“你没关车门。”

我回头看看,车门确实开着,就说:“你帮我关上吧。”

乞丐过去把车门给关上了。

我抱着死羊继续往寺院大门方向走,乞丐跟着我跑过来,看见我抱着的死羊,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我说:“这是一只死羊,它被我撞死了。”

乞丐看着我的脸,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

我没理他,抱着死羊继续往前走。走到寺院大门口,正要进入寺院大门时,一位老僧人迎面走了出来。

老僧人看着我抱着的死羊,问:“这是什么?”

我说:“这是一只死羊。”

老僧人念了一遍六字真言,然后说:“你怎么把一只死羊抱到寺院里?”

我解释说:“我是个卡车司机,今天我在路上撞死了这只羊。”

老僧人又念了一遍六字真言:“嗡嘛呢叭咪吽。”

我说:“这只羊不知怎么就钻到我的车轱辘底下了。”

老僧人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我猜不出那眼神里是什么意思。

乞丐也停下吃零食,好奇地看我。

我有点尴尬,说:“我想请个寺院的僧人超度一下这只死羊。”

老僧人惊讶地看着我的脸,说:“什么?超度一只死羊?”

我说:“这只羊肯定也是造了什么孽,才落到这个下场的。"

之后,我又补充似的说:“我没有丝毫推脱责任的意思,这只羊确实是我撞死的。我发现它时,它就已经死了。”

乞丐也惊讶地看着我的脸。

我抱着死羊准备踏入寺院的大门。

老僧人上前拦住了我,说:“你不能把死羊带进寺院里!”

我看着老僧人的脸,问:“那怎么办?”

老僧人说:“你可以带回去。”

我说:“我是真心想请个僧人超度它的。”

老僧人看我,脸上没有了惊讶的表情。

我看看死羊,说:“你看看它的样子,多可怜啊!”

老僧人也看着我抱着的死羊,显出怜悯的神色。

我就说:“师傅,您就让我进去吧。”

老僧人说:“你真的不能把死羊带进寺院里。”

我说:“那怎么办?您给我出个主意吧。”

老僧人想了想说:“这样吧,你把它放到地上,我念经超度它吧。”

我也想了想说:“好,那您赶紧念经超度一下它吧。”

老僧人让我把死羊放在寺院大门的左边,自己盘腿坐在了死羊的旁边。

老僧人从手腕上取下一串黑得发亮的念珠,在死羊尸体上转了转,然后闭目诵起了超度的经文。

我和乞丐在一边听。听了一会儿,乞丐看着闭目诵经的老僧人对我说:“不是人死了才念这个经的吗?”

我不想理他,但我又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老僧人在继续闭目诵经。我和乞丐一会儿看看死羊,一会儿又看看念超度经的老僧人。

老僧人终于念完了超度经。他睁开眼睛,念了一句六字真言之后,看着死羊说:“好了,它已经被超度了,它应该能找到自己的路了。”

我从怀里掏出五百块递给老僧人,说:“这里有五百块,您收下吧。”

老僧人推托说:“五百太多了。"

我说:“这是应该的,您超度了它,这是应该的。”

老僧人说:“真的多了,我拿一百就够了。”

我说:“我刚刚问过一个屠夫,他说现在一只活羊的价钱就是五百块。”

老僧人用异样的眼神看我。

我赶紧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想好好超度它,我不想欠这只羊什么。”

老僧人继续用异样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取出一张一百的,把剩下的塞回了我手里。

我有点慌了,赶紧说:“您就收下吧,我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老僧人准备要走,我赶紧拉住他说:“要不就这样吧,这剩下的钱您就拿去为这只死羊在佛前点酥油灯吧。”

老僧人想了想,从我手里接过钱,装进僧袍底下的口袋里,说:“好,你可以回去了。”

我舒了一口气,说:“那这只死羊怎么办?”

老僧人说:“这个我不知道。”

我说:“您就给我出个主意吧。”

老僧人说:“那你带回去自己吃了吧,反正你已经超度它了。”

我赶紧说:“我不吃。我撞死了它,我不会再吃它的肉的。”

老僧人说:“那就拿到天葬台,喂秃鹫吧。”

我说:“这样可以吗?”

老僧人:“这有什么不可以,这样更有功德!我看这两天那些秃鹫也没吃到什么东西了。”

我说:“那好吧。”

这时,乞丐对我说:“你也别费什么劲了,这死羊就送给我吧,够我吃一个月了。这样你也有功德。”

我看看乞丐,又看看老僧人。

老僧人说:“这样也好,就给他吧。”

我想了想说:“我觉得还是喂秃鹫好。我不想给人吃。”

乞丐说:“你不就是要好好超度它吗?你给我和给秃鹫有什么区别?”

我说:“你是一个人吃,秃鹫是很多秃鹫吃,一样吗?”

老僧人也说:“说得也有道理,那就给秃鹫吃了吧。”

乞丐一脸生气的样子,看着我和老僧人。

我看着乞丐的脸说:“这样吧,我给你一百块,你自己买肉去吃。”

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一百块给了乞丐。

乞丐很高兴,说:“你真是个善良的人。”

老僧人也笑了。

我对乞丐说:“你帮我抬这只死羊去天葬台吧。”

乞丐说:“好,好好!”

我和乞丐各自抓住死羊的前腿和后腿走向天葬台的方向。

我们回头看时,老僧人早走了,不见了。

到天葬台了,我看见几只秃鹫蹲踞在对面的山包上,像是在等待着我们的到来。

我和乞丐将死羊扔到天葬台上,后退几步等着秃鹫们下来。没过多久秃鹫们就摇摇晃晃地下来了,围在了死羊的周围,开始吃。

乞丐说:“这只羊真是好福气。”

我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

乞丐说:“将来我死了,我也要把自己的尸体施舍给秃鹫们。”

不知为何,这会儿我有点伤感。我没有理他。

死羊的尸体正在被秃鹫们撕烂,分解。秃鹫们在死羊的尸体上跳来跳去的,像是在享受着一顿盛宴。

我和乞丐站在一边,脸上若有所思,嘴里念起六字真言。

死羊很快就在我们的面前消失了。秃鹫们意犹未尽地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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