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文: 他笑得像一条自由的鱼，我们却困在岸上的一桌热闹里。飞鸟不知鱼的快乐，鱼也听不见风的流言。人间四月，樱花纷飞，春宴如旧，命运却已各自转弯。有些尴尬，不好说清；有些疲惫，只能咽下。人到中年，我们早已习惯在热闹里体面应对，在沉默里各自承担。

人间四月天，正是温哥华樱花盛开的季节。雨过之后，落英缤纷，满街粉红，醉满人间。黄昏时分，市中心醉仙楼的包间内，杯盘交错，一桌老同事红光满面，正进行着以家庭为单位的分别敬酒。几杯小酒下肚，话题渐渐开阔。

退居二线、悠然自得的赵亿万说：“现在这个年纪要多锻炼身体，身体健康最重要,  我现在一周至少钓两次鱼。”

等着抱孙子的钱夫人笑着附和：“锻炼可不止钓鱼，也可以帮衬夫人们打理花园呢。”

正说着，戴着白色高尔夫球帽、鼻尖冒汗的孙总匆匆走进包间，一边走一边道：“在座的各位，抱歉哈，才打完球，路上堵车，来晚了。”

今晚宴会的主题，是为了欢迎回温哥华短暂停留三周的李董事长夫妇。穿着浅灰色带扣体恤的他和乳白套装的太太略显正式，正谈及：“上个月我们公司开会时……”

说到一半，旁边的周强插了一句：“听说去年11月份那次，你也参与了协助调查？”

话题越扯越远，慢慢有点走神。

席上六家人，只有主宾一家仍在拼搏。原本的家族企业越做越大，如今距离上市仅一步之遥。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儿子是加拿大公民，北大研究生毕业后进了公司；女儿则在纽约大学商学院攻读研究生。讲来，也是拼了。

男士们三两句聊完工作，例行公事般热情洋溢地谈论国内形势, 对比北美的清闲自在。忽然，话锋一转，挑起太太们最感兴趣的话题——相互打听孩子们的最新动态。六十岁上下的人，八卦起来别有一番可爱。

倘若放在三十年前，绝无人相信会在温哥华出现这样的谈话。想当年，这帮人意气风发——如今，世事流转。

“听说张刚的儿子张艺凡大年初一那天到了温哥华？”

“他养的那两只网红猫，也一起带过来了？”

“那孩子快三十了吧？我记得和我家妞妞同年出生的。”

“平时开你那台皮卡车？”

“听说他结了婚，老婆来了没？都住你家？那孩子怎么样？”

话里话外都是试探，空气突然变得有些尴尬。

家里闹翻天是小事，可……家丑，终究不好外扬。干儿子的事情,  有干儿子他亲爹亲妈罩着。 在家小住两个月, 我们只是一座桥而已, 不干咱啥事吧?  况且桌上的全是老同事，和石头一样，与乙凡他爹妈同样熟络，根本轮不到石头来评判。

“呃，呃，他现在暂时住我家……”  石头舌头打结，既无法说好，也不便说不好。

“听说他人还没到，就分两次海运了八个纸箱私人物品？你去列治文帮他取的？”

“猫的用品商店哪儿都有，等他来了再买嘛, 何必拿着他列的品牌清单在亚马逊上帮他提前订？现在的孩子啊……”

“平时遛狗没? 和你家油条处得来不？”

席间的人群七嘴八舌，你一句我一句地追问着，细节、事实、逻辑。

“在你家帮忙做事吗? ”

“住多久? 没交房租？平时买菜谁买？一个人是吃不了多少用不来多少, 但总归给别人添麻烦呀。 各家有各家的生活呢。 ”

“半年前张刚还委婉地问过我，能不能住我家，我没敢答应。你们简直太勇敢了哦。”

接了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石头和我里外难做人。

从婚姻到猫咪，从代收代取到煮饭遛狗，从房租到生活费，张艺凡被他们翻了个底朝天。

就事论事, 速战速决。灵魂被拷打被质问的同时，石头和我既委屈也没办法争辩，好一个自找麻烦！脑袋里那天下午的情景清晰重现：前天下午, 也是从欧洲回家的那个下午——冰箱里孤零零的一颗鸡蛋；吃完泡面后，去菜市场买当晚的蔬菜水果；当天晚餐桌上的两荤一素；晚饭时，乙凡自顾自兴冲冲地说他开车单程跑了60公里看枪展，脸上掩不住得意。他笑得像只自由的鱼。

想起乙凡他妈的那通欲言又止的电话，突然觉得心累得慌，各种不堪和疲惫，凝成一句话，脱口而出：

“对呢，乙凡已经29啦。拗不过老朋友的面子上，临时搭把手，帮他过渡一下。下个月初他就搬出去单独住，听说已经看好了房。这样对大家都好。”

别人家的“空降兵”，没有前因后果，剧情不明朗，哪里该由石头和我来背书？

明明已经很尽力了。

三十多年前的老同事们，陆续移居温哥华这个大家庭，“南橘北枳”的道理，心知肚明。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

来，来，来，满上这杯小酒，继续欢迎仍在拼搏的何董事长和夫人回到温哥华，祝公司早点上市呀，祝财源滚滚呀！

正热闹着，桌上的手机亮了一下，短信显示：“干妈，家里那个……”

透过二楼“听风”包间的窗户望出去，外面的街道上，华灯初上, 绚烂夺目的花瓣雨四下飘散，一路飘零一路泥泞，厚厚地积在人行道上，显得既浓烈又悲壮，简直美极了。

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

是飞鸟与鱼的距离。

一个翱翔天际，

一个却深潜海底。

飞鸟如何去爱、怎么去爱上水里的鱼？

这是一道无解的难题。

2025.07.12

写于温哥华家中

📖 上一章回顾 《一颗孤独的鸡蛋》

引文: 千里归途，风景再美，也抵不过那盏为你点亮的灯光。老友的笑容如暖阳洒落，金毛油条的激动满是归家的喜悦。冰箱里孤独的那颗鸡蛋，仿佛在问:“乙凡, 你开车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