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羊咩咩


九月的叶县,不热不燥,本该掰掰玉米、割割豆子、薅薅花生……好好享受一下田园生活,可一场洪水打乱了一切。让现实成了一场空。

走在田埂上,田野里到处都是被洪水肆虐的痕迹,玉米被连根拔起,黄豆也无了踪影,连花生也没幸免,被冲成了秃子头……

王老拴家院子里,坍塌的院墙依然,祖上世代传下的无花果树被劈开,羊圈里空空,连“大老黑”、“长毛狮”、“独角兽”都没了,成了一种虚设。

月牙还未完全退去,远处已隐约传来机器的轰鸣声,墙外大路上不时有轻轻走过的脚步声。屋子里小拴娘和小拴传着均匀的呼气声,像是事先商量好似的,她一下,他一项。

要不了多久,外面微弱的白光会把黑色一点点撕去、撕去,直到屋子里完全被白色占据。眼看天快亮了,可王老拴已经等不急了,他急忙穿上衣服,扣子都没系,就趿拉着鞋走出了屋子。

虽然刚涨过水,不时有腥臭味飘过来,但挡不住的清新空气还是迎面来。他忍不住伸了个懒腰,把昨日的臭气全呼了出去,接着又把新鲜的空气吸了进来。

有了第一口清新的空气垫底,他的精气神马上来了。他的耳畔仿佛响起了“咩咩”的叫声,每天他都是这个时间起床,按时到羊圈里给羊喂草。

今天他又端了一筛子草来到羊圈里,可羊圈里却没了半点声响,不对呀!每天这个时候,羊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声就“咩咩”乱叫开了。开始是一只羊“咩咩”,后来是一群羊“咩咩……咩咩咩……”就像唱着一首无言的歌。

他走近了一些,把手向上一抬,拉着了边上的灯,白光霎时把羊圈照亮了。羊,羊,我的羊呢?怎么一只也没有了,他“噔噔”后退了几步,接着一屁股墩在地上,筛子也跟着重重落了下来,拌着饲料的青草撒了一地。

小拴娘听到响声披着衣服跑了出来,拉着他的手说:“你这……这……我可怜的老拴呀!走,快回屋。”

王老拴仰着头,一脸茫然,还不时孩子般两脚在地上乱蹬。两个人的说话声惊醒了酣睡的小拴,小拴光着浑实的膀子也出来了,“爹,娘,咋了?”

小拴娘:“拴呀!你瞅瞅你爹自从死了羊完全疯了。”

小拴:“娘,你放宽心,过段时间我爹的病自然就好了。”说着就去拉老拴。

老拴:“我不呢!我给“大老黑”、“独角兽”、“长毛狮”喂草,它们饿了。我听到它们咩咩正在叫我呢!”

小拴娘、小拴,左一个胳膊、右一个胳膊拉着老拴就往屋里拽,可老拴死坠着身子往后撑,嘴里还不停嚷嚷道:“我的羊,我的羊……”越拉他反而吵得越历害。

看情形越拉越乱,最后小拴开口说:“娘,我看还是算了,就随他去吧!”

小拴娘听了儿子的劝解没吭声,只是缓缓转过身,拿衣角偷偷擦了擦眼角流出的泪。

没了别人的干涉,王老拴反而安静了。坐在地上坐了一会,他从神经中清醒过来,又变成了正常人。

记忆的小舟在心间划来划去,最后落在了九月二十四号晚上,九月二十四号晚上成了他永生难忘的日子。

他记得那天还像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去羊圈里遛达了一圈。这是他每晚的必修课,每晚不去瞅瞅他的“大老黑”、“长毛狮”、“独角兽”……他就睡不着。

他去他会为他的最爱“大老黑”、“长毛狮”、“独角兽”带去一把玉米豆,让他们就着自己的手吃,等它们吃完了还想吃就使劲蹭他的腿。不过他给它们吃小锅饭并不是无限量的,一小把就足够了。

去羊圈里走走,闻闻那股膻气与尿骚味成了他的一大嗜好,好像这些混合着多种气味的气体就是最好的催眠剂。让他一上床就打起了呼噜,以至于他这些“呼……哼……”声响遍了院子,整个世界,伴着羊入眠。

他清楚记得那晚天下着雨,其实雨下得并不大,仰起脸雨打在两颊像毛毛虫爬。他没在意,在羊圈里遛了一圈,就上床安然入睡了。睡到半夜天空中响起了炸雷,那雷声一个接一个,雨好像也大了,他迷迷糊糊翻翻身很快又睡着了。

此时小拴娘睡不着了,穿衣起了。突然村里的喇叭响了,由于雷响雨又大,他还以为是其它村的广播,其实压根他什么也没听清,继续睡安稳觉。

王老拴刚合上眼,房前屋后突然传来了吵嚷声,紧接着是一个响亮的声音:“睡觉的都起了,水到家门口了。”这次他听清了,猛一惊翻身就跳下了床,穿着裤头就往外跑。

推开门一看,他惊了,满院子的水。他急急忙忙就往羊圈里跑,羊可不能有个闪失,那一百多只羊,可是他半生的积蓄。他打了半辈子工,才存了这十来万块钱,他把它们全压在了羊身上,赢了他就不发愁了,小拴的定婚钱就有了。

一到羊圈,羊圈里也全是水,水已淹住了羊蹄子。他慌忙挥舞着胳膊赶着羊就往竹笆上赶,当把最后一只羊赶到竹笆时,他看着上了竹笆的羊暂时轻轻出了一口气。

此时外面的雷声“咔嚓、咔咔嚓嚓……”一声紧似一声,好像要把大地活生生劈开,再死死地缝上。天空中是一个闪电接着一个闪电,羊圈里一阵明一阵暗,照着老拴满脸皱纹脸。

羊惊恐地你挤挤我,我抗抗你,还不时相互抵抵,再蹭蹭,好像它们已嗅到死亡快要降临。竹笆也被压得“吱吱呀呀”响,老拴刚刚平静的心又随着骚动的羊群慌乱起来。

雨哗啦啦打在彩钢瓦上,水又如柱子般直浇了下来,灌在老拴的心里,感到一阵热、一阵凉。老拴听听雷声,又看看天,雨丝毫没有减弱的势头。

他仰天长叹,如果再这样下去那还了得,看起来天要灭人,疫情才刚刚过去,学生昨日才重返校园,这雨……水……

老拴越想越激动,越想越难过,泪“哗哗”流了出来,最后又一声“噗通”跪在地下,直接磕起了头,作起了揖。他这跪不仅仅为了自己,更是为了大地苍生、万物生灵。

他已是奔六的人了,大大小小的苦难也经历了不少,在他的印象中也涨过几次水,最大的一次也不过漫到了房子后,生命财产并没受半点损失,水也很快退了。

“不好了。”老拴不由喊出了口。水倒流了。大街上的水开始往院子灌,下水道也向上“咕嘟、咕嘟……”翻起了水,接着厕所也漫了。屎尿出来了,满院的乱流,一院子的臭。

他慌忙拿板子去堵厕所,堵完厕所他也闲不着。前几年浇新宅基地根角剩下的沙子还堆在院子里,这回也派上了用场,他要把它们一锹锹装起来,装在袋子里,堵在大门口。

刚堵完,他抬起头看看天,突然一个闪电,接着又一个炸雷,雨比先前下得更厉害了,风也刮得更大了。

突然他看见院子东北角,那棵不知哪辈栽的无花果树被风撕开了,他想这下完了,今晚一定会出事。“无花果树、无花果树……”那可是镇宅之宝啊!不知道伴了他们家多少年,保了多少年太平。

眼看雨越下越大,羊圈里水和竹笆平了。水又一点点逼向堂屋,就差尺把子距离就蹿向屋子了,他慌了,又拿起铁锹铲起沙子堵起来,就在这危急关头电突然停了。当他找来手电筒时晚了,一切都晚了,水疯了般向屋子冲。

屋子里盆盆罐罐都飘了起来,到处发出叮咣叮咣的声响。他再也没有一丝力量,摸索着去了里间,终于找到了来回晃荡的床,他太累了,忙豁了整整一晚上,他要好好歇歇。

雨也不知下了多久,当他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屋子里的水只剩下脚脖那么深,墙壁上还留着昨夜被水淹没的痕迹,鞋子、袜子、盆子、罐子、垃圾满屋子乱漂。

他猛然想起了羊,光着脚就跑向了羊圈,结果一百多只羊全被淹死了。它们个个张着嘴,蹬着腿,有的腿陷入了竹笆,有的头顶着墙壁。最后他一个个为它们抚上眼睛,又特意抱了抱“大老黑”、“长毛狮”、“独角兽”,哭着与它们告别。

自此,王老拴蔫了,再没了以前的活泛劲,眼也不再放光。有的人说他疯了,有的人说他没疯,有的人说他只是压住了气,过一段时间就好了。

老拴还是天不亮就起床,去给羊喂草。吃过饭拿着鞭子又吆喝着出了村,调皮的熊孩子看见了前后撵着喊:“王老拴、王老拴,真好笑,死了羊,疯了人……”

隔壁大婶看见了绷着脸:“去,去,再喊割了你们的舌头。”孩子们被吓跑了。也有人同他打招呼,他斜着眼看看,然后笑笑,有人也会给他一支烟,他就夹在耳朵边。

一个多月过去了,王老拴的病并没有一点好的迹象。又是一个晴朗的下午,他依然拿着扎鞭奔赴在田野上,嘴里咿咿呀呀哼唱道:“路边的野花不要采,不采白不采,我不……我偏采……嘿嘿……嘿嘿嘿……”并不时弯腰摘着路旁的野菊花,高兴时拿一朵插在头上,生气时拿土坷垃乱攥。

突然从阳光下跑来了小拴:“爹,有救了,好消息来了,政府要帮咱重建家园,你的“大老黑”、“长毛狮”……全回来了。”

老拴愣了下,哈哈笑道:“我的“大老黑”、“长毛狮”……回来了……”哈哈哈。他一下回到了壮年,拉起正是青年小拴的手就跑。鞋跑掉了,他干脆把鞋一脱抛向了远方,天空中立马划了个虹。

老拴拉小拴,小拴拽老拴,老拴伸着手抓着天上的虹跑在田埂上。突然路边的玉米地里,倒了的玉米重新站了起来,泛出了新绿,结出了穗子;枯萎的黄豆又变绿了叶子,开出了白花,结出了青荚;蛐蛐回来了,在阳光下蹦来蹦去,“啯啯……啯啯啯”;山羊在地里吃着、跳着、“咩咩”唱着。

“大老黑”、“长毛狮”、“独角兽”在田埂上、沟里领着头向这里跑来,“咩咩……咩咩……咩咩……”后面跟着上百只羊,还有小拴他娘和村书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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