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气得面目发青,心中恨道,光王真是给朕送了好礼啊。当下忍住怒意,立起身来,说道:“朕有紧急军务要处理,不能陪同太后赏月,还请太后见谅。”太后还来不及问是何紧急军务,皇帝匆匆一礼,大步离席而去。王坛急忙趋从。
当下众人无不忐忑,慌忙起身相送,再无心赏月,也都散了。陆雨回到家中,终是疑惑不解,向素怀道:“陛下说有紧急军务,难不成是达州有什么坏消息传来么?”
素怀摇头以示不解,劝道:“王妃不要太过担心,明日我打发人去问问。”
陆雨在京中只与一个泱泱相熟,无甚人脉,又因夜已深沉,莫可奈何,只有忧心忡忡过了一夜。第二日还未及打发素怀去打听,泱泱先来府中,一进门就说道:“姐姐可知,光王反了。”陆雨吃了一惊,说道:“怎么回事?”
泱泱道:“昨日夜里,光王袁瑶领兵十万悄悄越过了虎口崖,袭击了宁谷关。我出宫时听说这会儿已经入了关了。”
陆雨道:“这么快,陛下没有发兵阻止吗?”
泱泱摇摇头,说道:“光王乃贵妃子,多蒙恩宠,封地光州为京城东部偏北富饶之地,与京城接壤,乃是京师附地。相隔不过一个虎口崖,崖虽险要,但还不到天堑之境。京城内因白国入侵,忙着调兵,对光王根本没有防范,且又是八月十五月圆之夜,关上也正过中秋,哪里来得及防范,真正打了个措手不及。如今朝堂之上正是焦头烂额呢。”
陆雨直听得目瞪口呆。泱泱又叹息一声,说道:“光王原本炙手可热,离太子位就差一步,岂料被丞相府牵累功亏一篑。如今他长子袁秀又过继给我们廖王府。他可真正是狗急跳墙。”
陆雨道:“这也太过儿戏。亲生的父子哪里就到了兵戎相见的地步?”泱泱心道,帝王家的事小门小户果然不懂,遂站起身来,说道:“姐姐,我出宫来告知你一声,也是叫你守好门户,顾好安全。太后处还得我去照料,不便在你这里多待,就先走了。”
陆雨挽留不得,亲自送她出来,走到门口,泱泱又忽然问道:“许妃不在家么?”陆雨道:“这几日总不见她,问起来,她院中的人说进宫去了。可我前两日入宫问安,也没见到她。昨日陛下夜宴也未见她入席,不知去哪里了。”
泱泱笑道:“兴许人家忙着东施效颦呢。”陆雨道:“什么意思?”泱泱笑道:“我胡乱说的,姐姐不要往心里去。”遂与陆雨道别,上轿而去。
没想到不过四天功夫,光王居然取关入城,直抵宣化门。派来使节,送来使书,要求皇帝答应册封其为太子,并于月内退位,令其继位,方肯撤离。
口气实在狂妄,朝堂之上,无人不愤懑。刘伯检谓那使者道:“徐积大人正领兵抗击白国,光王此时兴兵,无异于趁火打劫。光王贵为皇室子孙,如此行事,只是徒增骂名于青史。”
皇帝心头发颤,缓缓将那使书撕了,命人将使者拖出去斩首示众。那使者吓得屁滚尿流,一路大喊:“陛下,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不斩来使。”
皇帝忍不住笑道:“何谓两军,不过一家国孽子尔。”依旧命人拖出去斩了。
光王在宣化门外盼望消息,得知使者被杀,知道皇帝让位无望,当下狠下心肠,下令攻城。
城门处求援的奏书接踵而来,朝堂之上人心惶惶。众位官员莫不是上奏调兵,可是接连几日都不见皇帝下令。诸臣惊慌,聚在朝堂喋喋不休。兵部侍郎马都实在按捺不住,小声谓众官道:“京中驻军大部跟随徐大人抗击白国。已无兵可调了。”
底下立刻炸开锅,说道:“京中三十万驻军,徐积领走十万当还有二十万,怎会无兵可调?”又有人道:“如此危急时刻,若不调兵,难道任由光王攻入京师?”更有人道:“马大人不要信口雌黄。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这可不是你兵部爱惜下属的时候啊。”
大显兵力、战略统归兵部管辖。马都解释不通,被众同僚围住,好一顿叽叽喳喳,期间不乏歹话,更有甚者说他找借口不发兵是想拥兵自重另有他谋。马都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当下急得面目红涨,也没好言相回,以至于吵闹起来,往日一派肃穆的朝堂一下子犹如闹市街口。
皇帝龙眉高蹙,大为不喜。王坛拂尘两挥,高声唱道:“肃静,肃静。”
众人方渐渐平息,皇帝方问道:“卫戍和皇宫禁卫军还有多少?”
中郎将严进岳连忙道:“陛下,卫戍和皇宫禁卫军乃护卫陛下安危,不可随意调动。”
皇帝道:“宣化门一破,京城何存,朕何存?”
百官们没料到战况居然到了需要调动卫戍和皇宫禁卫的地步,方对马都的话将信将疑起来,又想京城既然无驻军可调配,卫戍和禁军加起来也不过两万,如何能抵挡十万之众,当下就有臣子跪言:“陛下,京城危如累卵,莫若迁移御驾。”
皇帝道:“你是叫朕逃跑么?”
那人连忙下拜,说道:“陛下圣明,微臣是担忧陛下安危。”
皇帝冷笑,俯视群臣,朗声说道:“朕看是你们害怕,朕若离开京城,必然得带着你们。如此,你们便身家性命可保。”
群臣惶恐,缩头俯脑不敢再言。皇帝冷眼觑看众臣,忽闻得一丝细小的啜泣声,起初还只是极力克制,慢慢地忍不住,陡然大哭起来。皇帝大怒,连连叫道:“拉出去,拉出去。”
大殿两旁侍卫进来,拖拉起来,一连拖出去好几个。众人登时静若寒蝉不敢异动。
等到傍晚时分,又有奏报进殿,皇帝打开一看,不由转忧为喜,拍掌大笑,叫道:“好!好!好!”
众人摸不着头脑,心想如此时刻,还能拍手叫好,莫不是陛下得了龙惊风了?但闻皇帝朗声说道:“廖亲王率军勤王,已到石鹰岭。” 众臣闻之怫然大悦,欢喜叫道:“还是廖亲王忠君,陛下福佑啊。”
皇帝急忙连夜传令廖王入城,第二日亲率文武至皇宫外二门呈华门迎接。大约日中时刻,只见廖亲王袁高尧一身黄金铠甲,身佩宝剑,手持青龙偃月刀,骑着高头大马由侍卫左右相互,拥入门来。呈华门内便是廷议大殿,禁止骑马携带兵器。廖王见了皇帝,下马来笑道:“陛下大安。”
皇帝心潮澎湃,呼道:“王兄。”正待要迎上前去,只见廖王大手一挥,士兵当即从后押上一帮人来,众人一见也都认得,俱是朝中官员,更有王侯公爵,着装却与百姓无异。看见皇帝连忙扑到身前大叫:“陛下救命,陛下救命。”皇帝不解,看向廖王道:“王兄,这是为何?”
廖亲王将脸一抬,说道:“这些个王公贵爵朝廷重臣,食君之禄却不能忠君之事,在京城危困时携家带产逃离出城,被本王于入京途中所获。他们的家眷都被我当场下令杀死,留着这些个狗头来请陛下发落。”
众人早已吓得痛哭流涕,匍匐至皇帝脚下,哭喊饶命。皇帝见其中不乏平日亲信,气得抽出身旁侍卫之刀,举刀就砍,却一刀砍在一人左肩,那人痛得直在地上翻滚嚎叫。
皇帝双手握着刀柄还要再砍,廖亲王轻轻将手中偃月刀一抬,挡住了,说道:“陛下贵为天子,还是由本王代劳吧。”说着手腕轻轻一转,只见血光四溅,不过须臾,几人头颅俱被斩下,一时鲜血淋漓,流了满地。众臣更是吓得大惊失色。皇帝龙袍面庞亦沾染血痕。廖亲王瞧着众人模样,登时哈哈大笑。部众振臂高呼道:“廖王万岁,廖王万岁。”声音响彻门头。
刘伯检当下气愤难当,上前斥道:“廖亲王,你这是要谋反么?”
廖王森然目光越过刘伯检,冷测测看向皇帝,说道:“三弟,你二十多年前从大哥这拿走的东西,该还了吧?”
廖军即刻涌上前来,挤挤攘攘将皇帝和众官一起围住,似鸡鸭似的赶往大殿,有反抗者,当场即被杀死。众人骇然,不敢挣扎,任意摆布,被圈在偏殿。
皇帝则被单独羁往殿后书房。廖王将一卷明黄色绢帛扔在其面前,又推过笔墨,说道:“放心,我不会赶尽杀绝。你只管将退位诏书写来,我会看在兄弟情分上饶你一命。”皇帝端坐,低头不动。廖王喝道:“你写是不写?”
皇帝方抬起头来,说道:“王兄,光王谋逆,你也要做乱臣贼子吗?”廖王冷哼一声,将宝刀轻轻一抬,压在案上,说道:“三弟,该是兄长问你,你是宁死也不肯退位么?”
皇帝瞧着那刀锋明亮,心上发寒,又垂下目光,不无悲戚,说道:“王兄。你乃废太子。自古以来废太子都没有好下场。可朕仍封你为亲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朕封你的女儿为镇国君山郡主,一般的公主都没有她得宠。朕赐你整个廖地,军政自立,赋税自理,堪比一国。朕怜你没有子嗣,赐皇孙承嗣。如此荣宠,我大显还找得出第二人来么?”
廖王嗤之以鼻,收起宝刀,立时有侍卫官上前来,双手接过刀柄收去。廖王转过案台,走到皇帝身边,按住椅背,说道:“这位置本是我的,是你使卑鄙手段抢了去。你若觉得给我的这些是荣宠,那等你退位,我也可以给你。”
皇帝挺了挺身,说道:“大哥,你若此时收手,朕仍然可以看着太后面上既往不咎。你若一意孤行,纵然得到了皇位,却从此毁掉一生清誉,惹来万世骂名。你可要想清楚了。”
廖王说道:“这些年,我想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当年太医院诊出我体内寒毒,并未说我不会生子。可是钦天监为我推算命辰,却说我命中无子,之后虽有御史台死谏,这皇位还是落到你手里。自你登位后,对钦天监可是宠幸有加,俨然成了你的口舌心腹。”
皇帝身形微颤,手掌汗湿,紧紧攥住拳头,说道:“王兄,你多心了。”
廖王“呵”地一声轻笑,打断他道:“三弟你瞧,无论打扫得再干净,还是会有蛛丝马迹。”皇帝抬头顺着他目光看去,瞧见房梁上挂下来一只蜘蛛,慢慢落到廖王跟前,只见他伸手掐住,两个手指头碾碎了。
皇帝一阵不安,立起身来,走到窗边,向外张望了一眼。廖王笑道:“我知道你对外宣称京城驻军三十万,其实数目远远不足,且精兵亦不过十万。为了抵御白国,大部随了徐积。各地虽有驻军,但我大显西有赤乌,北有乌乾,不能大部调军,只能暗中周转。到此路途遥远,援军一时是无法赶到。你京内所存兵力都去了宣化门,甚至连卫戍和禁卫军都用上了。或者你还指望着你那班手无缚鸡之力的大臣前来救驾?”
皇帝轻哼一声,说道:“王兄对京内情形倒是了如指掌。”
廖王得意洋洋,笑道:“兵家常话,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顺势往御座上坐下,将案上大幅黄纸摊正,用镇尺压住,取了笔蘸饱了墨,缓缓念来,边念边写,说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滢州暴动,是朕用人不明。白国入侵,是朕治国不强。光王谋反,是朕教子不善。皇天之命不于常,惟归于德。朕既不德,安能为君?故此退位,归位于廖亲王。望臣工悉心辅弼,同扶社稷。特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写好后,又故自端详一番,向皇帝道:“文采虽欠缺了点,但事急从权,我也不喜欢那华而不实的东西。自小你的字都是我教的,你的功课,我帮你写的也不少。你既然不愿动这个笔,那就由我这个兄长代劳,盖上玉玺,叫礼部一颁,事就成了。”
皇帝连忙道:“王兄,如果你还念及少时情义,就别做糊涂事。”
廖王道:“糊涂事?”不由连声冷笑,说道,“你说的没错,我以前就是太糊涂了,以至于丢了皇位丢了这天下,被驱赶到蛮荒之地!三弟,一只在草原上驰骋惯了的狮子,硬要它做笼子里的困兽,仰人鼻息,其痛苦、其不忿,你可知?”
廖王回想这些年的忍辱偷生,不由面目狰狞,皇帝骇然,软了语气,说道:“大哥,你当真要一意孤行吗?”廖王被这一声“大哥”叫得心中百感交集,挺起胸膛,说道:“我已半百,此时不为更待何时?”又朝外呵道,“玉玺呢?还不快快呈上。”
原来玉玺存放在明泰殿内书房,廖亲王命侍卫押着王坛去取。王坛取了侯在门外,听到斥声,连忙捧着玉玺走进内来。他进来首先看到坐在龙椅上的廖王,不由张望着去寻找皇帝。廖王不耐烦道:“瞎磨蹭什么?”
侍卫官连忙从王坛手中取过玉玺,毕恭毕敬呈给廖王。廖王打开宝盒盖子,取出玉玺,盖上大印,顿时心口大石落地,浑身畅通无比,欢喜谓皇帝道:“三弟你放心,本王登基后,定然也封你一个王爷,赐你封地过活。廖地我待了多年,那里着实不错,你定也喜欢。咱们两个不妨换一换。”
廖地多的是流寇,皇帝的仇敌,恐怕他双脚还未踏进,就被人五马分尸。廖王想到这个,不由哈哈大笑,命人拿了圣旨玉玺大步而去。
第二日天光微亮,前殿忽然传来礼乐之声,奏毕,大臣们三呼万岁。礼部尚书魏通一遍一遍地宣读旨意。王坛气极,骂道:“忠臣不事二主。这魏大人也受陛下隆恩,当真妄读圣贤书,厚颜无耻至极。”
皇帝道:“忠臣,佞臣。有些人效忠的是人,有些人效忠的不过是殿上的宝座。此时此刻计较这个做什么?”又吩咐王坛道,“将窗子打开,透透气吧。”
王坛依命。窗户打开,远处堆叠的屋脊上寒鸦点点,在晨曦里惊起又复落,复落又惊起。晓风拂面,带来丝丝凉气,皇帝方觉胸口不那么憋闷了。
王坛不敢有声,站在一旁小心伺候,忽然“啪嗒”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在窗户上。
只听窗外一阵脚步,叽叽喳喳有人说话,一人道:“是一只乌鸦,被箭射中了掉在这里,哪来的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