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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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去接父亲。在离小区大门很远处就看到了他,佝偻着身子站着,从侧面看,半圆形曲线僵直地站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像一尊雕像。我加快车速,把车停在父亲不远处。透过车窗凝视着父亲:头发花白,眼眶深陷,双目呆滞,颤巍巍地站在那里。
看着被疾病折磨得格外衰老的父亲,我的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我借助车窗玻璃地遮挡,迅速擦干眼泪。勉强挤出两个笑脸赶紧下车。

我搀扶着父亲坐在车座上,父亲缓慢地把左脚抬起,放进车里。然后一手抓住车顶的拉手,一手摁在座椅上,想借助力量完全坐进车里。我了解父亲的性格,自己能做的事情从不愿劳烦别人,即使子女也不例外。我尊重父亲,所以和他一起外出,明明知道他行动有诸多不便,我一次次压制下想搀扶他的欲望。我选择耐心地陪伴,静静地等待。我曾不止一次等待他跨上一个个台阶,陪着他穿过一条条马路……可这次我强烈感受到父亲的无力。

我赶紧蹲下身,双手握住父亲的脚脖,轻轻地抬起,轻轻地放进车里。父亲没有拒绝,可就在我关车门时,我听到父亲轻轻地一声叹息。我坐进车里,头扭向窗外,故作轻松的说:“爸,今天又是一个老热天。”

“麦收季节,热几天,收割的麦子就晒干入仓了。”父亲说。那声音低得像自言自语。

“以后接你,你就在家等着,不要来大门口了,小区路窄,人、车也多。”我说。

“车多没事,我走旁边,你进去不好pò车(方言口语,对面来车,不好避让)。”我知道我拗不过父亲,便不再说话。脑海里浮现出父亲几乎弯曲成弓形的身体,僵直地迈着小碎步一路向前的样子。着实让人担心。疾病地折磨使父亲显得比同龄人衰老了十岁,完全没有了年轻时的模样。

父亲年轻时是一名小学教师,他面容清瘦,目光如炬,声音洪亮,勤劳而又乐观。农忙季节,父亲往往下班之后还要赶往地里,甚至常常趁着月色劳作。无论多么辛苦,父亲看到我们总是乐呵呵地。可如今父亲生活无忧,却很少看到他开心地笑了。因为要回老家,我不自觉地就和父亲讲起小时候在老家的事情。

          洋车子

那年我上初一,在离家五里外的镇中学就读。为了赶时间,父亲就把家中仅有的一辆洋车子(自行车)给我骑。

车子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车把上锈迹斑斑,两只扶手只剩下两根滑溜溜的钢管。我没见过车铃,可没有它又有什么关系呢?路面坑坑洼洼,洋车子只要一上路,就会奏出呵朗朗的声音。中间一根长长的横梁,车座的外套早已磨破,半露着黑色的弹簧;车瓦跑丢了,油乎乎的链条,松松垮垮的咬合着齿轮;两边的脚蹬子只剩下两根根明晃晃的铁棍儿。

有时候半路上走得急,洋车子突然掉了链子,我就要停下来,用两跟手指捏着油乎乎的链条往齿轮上放,另一只手把脚蹬子顺势一摇,链条轻轻松松地装上了。我把油乎乎的手指在土地上来回擦两下,再往身上一拍,来一句“嘿,关键时候掉链子!”跨上车扬长而去。

可别小瞧这样一辆洋车子,那时是我们全家人唯一的交通工具。原来爸爸下地干活骑,配上一根麻绳,载物量绝不输于现在的小三轮,我上了中学后,父母下地就全靠步行。有时要拉重物,就推着家里笨重的架车子。可不久洋车子竟与我不辞而别。

记得那天大雪纷飞,放学铃一响,学生一拥而出,争着去推窗外横七竖八的车子。因为我比较瘦弱,父亲总是叮嘱我让其他同学先走。但那天我走出教室,窗外只剩下被脚印污染的雪痕和长龙似的车轮印。

车子呢?我傻眼了,泪水瞬间在眼眶里打转,我就顺着脚印往外跑,希望能发现它的踪迹。迎面碰上在大门口等我不及回来找我的伙伴,她听说我车子丢了,也很着急但又无可奈何。她只好先回家,我回教室等候,期待哪位好心的同学,发现骑错了能还回来。我站在教室门口望眼欲穿,没等到车子,一个臃肿的雪人却走进了我的视线——

他头上围着旧围脖,穿着拆洗得发白的蓝色棉袄,披着油纸,上面已积了厚厚的一层雪。脚上穿着“苇窝子,”(也叫毛窝子,把直径四五寸的圆木,一劈两半。圆形面刻出中间凹、两头高的木屐,另一面削平,毛茸茸的芦苇樱子编制成靴帮,柔软暖和,靴底又高,可以踏泥泞和雨雪,是那时农家的保暖神器)迎着呼呼的北风,顶着鹅毛般的雪片,小心翼翼吃力地向前移动着,身形僵硬而笨拙。我连忙迎上去,喊了声:“爸……”泪水夺眶而出,再也无法开口。

父亲把我推进教室,他站在门口解下身上的油纸,抖落积雪,挂在教室的门鼻上。从怀里掏出一个严严实实的包裹,里面是一个馒头和一个煮鸡蛋。“还热乎着呢,赶紧吃。”我接过带着父亲体温的馒头和鸡蛋,一个劲儿的流眼泪,不敢往嘴里送。“英子给我说了,洋车子丢了,我怕你害怕,又怕你饿着,就赶紧让你妈热了馒头、煮了鸡蛋给你送来。”

父亲眉毛上粘着的雪融化了,雪水流进眼睛里,他用手背擦了擦,接着说:“赶紧吃吧,丢就丢了,以后咱再买一辆。”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父亲赶紧给我抹眼泪,我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他的手真凉啊!我拿出鸡蛋让父亲暖暖,他又催我赶紧趁热吃。

洋车子再也没有回来。父亲像雪人一样朝我走来的形象,还有温热的馒头、冰凉的双手,却深深的烙印在了我的心里。

        老房子

我怎样才能稍稍弥补丢车子的愧疚?只有努力学习。等我拿到师范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时,父亲额头的皱纹舒展了又聚拢。他偷偷地背着我四处借钱。

八月底,我兴高采烈地拿着学费去了学校。十一放假回家,父亲接我,才知道他卖掉了老房子。我一口气跑向老房子,它已被新主人落上了锁,我就在大门外久久凝望,往事伴随着泪水犹如按了快进键的电影一幕幕朝我涌来。

老房子是父亲结婚时的房子,坐北朝南,三间筒子房。从外看:红砖蓝瓦,黄泥抹缝。里面是泥坯墙,用黄土和碎麦秸秆和在一起把墙壁抹平,房顶是用棉花秆编制的竹笆。后来父亲和母亲一起拉土、和泥、脱坯、箍窑、烧砖,亲手垒起了院墙,开垦了小菜园。

从此,老房子就成了我的乐园:春天,我钻塌过番茄架;夏夜,槐树下乘过凉;秋季,一家人坐在院子里沐浴着月光,剥金黄的玉米棒;冬季,几块木柴摞在一起,就在堂屋里烤火,烟雾升腾,熏得我眼泪直流,竟然觉得像仙境一般美好。

放假了,我捧回一张金灿灿的奖状,老房子凹凸不平的墙壁上就增添了唯一的装饰,父亲像贴年画一样细致地把奖状贴端正、把角抹平整。

卖掉老房子,父亲在做出决定的那一刻,经历了怎样痛苦地煎熬?我无法想像。再见了,我的乐园;再见了,老房子。

          写信

父亲不仅深爱自己的孩子,还关爱着村里的孩子。

当时村里十几到二十几岁少年、青年都是父亲的学生。尤其是男孩子,爱调皮捣蛋,不写作业。父亲总是揪着他们耳朵揪到我家,单独辅导,直到学会为止。那时的毛孩子都怕我的父亲,但心里又敬重他。

我记得辍学的景昌哥想去当兵,他父母不同意,他来找父亲。父亲说服了他的家人,景昌哥在当兵临走的前一晚,来和父亲告别,父亲从自己胸前的口袋里抽出那支伴随着自己多年的英雄牌钢笔送给他,并嘱咐他:“在部队好好干,有时间经常和家里来信。”

80年代初期,在我们这个偏僻的村落,打工潮还没有兴起,男孩子上完初中,大多选择去当兵。那时我经常见到,村里孙二娘、根奶奶、国富叔……拿着信让父亲来读,并请父亲带他们写一封回信。父亲写好之后总会耐心地念给他们听,并询问有没有要补充的。

后来这些哥哥们有的比较争气,在部队里提了干;有的转业后做起了小生意;也有的继续在家务农,逢年过节,他们总会来看望父亲,这也是父亲最开心的时候。

            送烟

“听你大娘电话里说,你喜成哥在家里盖房子,一会我们买两条烟给他送去。”父亲停了一下,又说,“这孩子也不容易,父母都不在了,媳妇也是外地的,连个帮手都没有。”

父亲的话打断了我的回忆。我们先去超市买了东西,去看望大娘。大娘春节是在温州的表姐家过的。回来又接连两拨疫情,封控了一个多月。我们有将近半年的时间没见过大娘了。父亲和大娘拉着家常,讲他们兄妹姐妹之间的家事。

“今年他二姑的二儿子要结婚,到时我们都去,都老了,见一面少一面了。”大娘话音未落,父亲哽咽着哭了起来。我和大娘赶紧上前劝解。他们又讲起去世的大爷,我担心父亲触景生情,就以要去送烟为借口,劝父亲离开了。

我们拿着烟,来到喜成哥家,他的房子正在下地基,看见父亲,喜成哥赶紧跑过来,激动地说:“叔,大热天,你咋来了,我正想着盖好房去看您呢。”

“你忙你的,不用看我。”父亲说。我把烟递给喜成哥,喜成哥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他双手扶着父亲的胳膊,“叔,啥时候都想着我这个不争气的孩子。”喜成哥说啥都要留我们吃饭。

我知道父亲从来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就婉言拒绝了。帕金森带给父亲的不仅是行动的障碍,还有强度的抑郁,他有时会整夜整夜的睡不着,会觉得活着就是我们的拖累。回来的路上,父亲歪在副驾驶上睡着了,他的身体瘦小得像个孩子,本不宽松的座椅显得宽敞起来。

我看着他苍白的头发,苍老的容颜,我把车速慢了下来。曾经为我遮风挡雨的父亲啊,您已不再坚强,我多想像您保护我一样,竭尽全力护您长久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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