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一
新年第一天,在断断续续的鞭炮声中醒来。
毕竟在老底子的年味里,耳膜鼓荡着炮仗的声响,空气中弥散幽微的火药香,这才最有新年气象。这几年小城虽也有禁燃令,然而在某些观念里,过年的仪式怎么精简,总要放了烟火,从冬日的天空中传来回荡交响,才配得上过年。
说起这个,我的小叔叔是个绝对拥护者。以前春节回家,虽是老婆孩子大小物件一堆,但必不嫌麻烦带上两个大炮仗。我母亲替他心疼钱,说噼里啪啦一阵几百块钱就没了,他倒不觉得。在他眼里,佳节除了陪伴老人,持重地坐在炉膛边,等待灶前的焰苗升高蒸腾出年节的香气,也包括在新年的一簇炉火里,从天空和大地深处鼓荡出一声声轰响。我一度以为,这大概会成为他的年节里永远不会被略去的仪式。然而,年初二小婶婶告诉我,祖父母去世后,小叔叔也因为某次在城里过年放烟花差点出事而终止。
按照习俗,新春的早餐总是从一碗面条年糕开始的。面条、年糕,这两者,除了吉祥喜庆的寓意,也包括祖辈们在物质匮乏的时代微薄的满足。而在我的理解,还有对即将开启新春吃喝模式前的胃温暖贫老的摩挲,是对一切美食兴味和欲望的启动仪式。
然而,它绝非如此简单。在我的少年时代,还有一次与它有关的梦魇般的记忆。
那年弟弟才六岁,兴奋的他坚持初一的早饭要到门口吃。端着面条跨门槛的时候,不小心把碗摔碎了,面撒了一地。这对于孩子来说,原本不算什么,而对于骨子里性情消极,万事有疑的母亲来说,任何事第一念就是奔最坏的地方去的——像这是她为了杜绝更坏而用的必杀技!在新年诸多的“不准”和“不吉”里,还有什么比摔了碗更大的事!原本只在年节才稍稍停息的战火重新燃起,新年的喜悦在父母愈演愈烈的战火里一地粉碎。而面对接下来未知而叵测的时光(在母亲的意识里,不吉的魔咒大概是要到下一年方能解除),不安、焦虑,每一种不可名状的情绪,每一段神经末梢轻微的震颤,在那一年周而复始,周而复始,至今想来都觉得是一段无比艰巨而充满凶险的旅途。以至于,在又一个新年到来的时候,我想起的是小说《对倒》的一句台词:“那个时代已经过去,属于那个时代的一切都不存在了。”……
早点吃完停当,我们赶去杭州。
这是父母第一次在家以外过年三十。母亲的性情是向来不愿出行的,今年弟弟住新房,父母去了杭州。以往的年夜饭,最后一顿总是和父母一起吃,哪怕在别的地方吃了,回来还是要和父母一起吃一点。在他们眼里,大概觉得一家围着家里的餐桌才是“守岁”。所以年的意义等同于团圆的意义。
与父母吃过午饭,弟弟提议去西湖边走走。节日的西湖,依然不见静寂。下了地铁,人流就三三两两涌入。湖水无风无浪,一如平常。湖边的柳树已长出新芽,两三只松鼠在稀疏的枝桠间跳上跳下,树下有游客举目望着。对于生活在江边的人,一泓湖水于我并没有太多吸引。何况,它“雨后烟景绿,晴天散馀霞”的景况总是和密集的人头,拥堵的道路联系在一起,于山水本身和到来者来说,都不是一种好的成全。一片好风景,人的密度和山水必然有着一定比例,才能构成“意境”。而作为一座城市的地标,我更欣赏的是它的灵动和大气,它才是指向这座城市的精神内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