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赶上那辆车。
乡下出行不方便,往往是六点起来准备出门,到了要办事的地方太阳早就当空照了,在车上浪费的时间就有一个多小时。有时运气不好错过了最早的那一班车,就只能上午出门下午回了。
夜里下了雨,清晨的空气湿湿的,微风从山间掠过,光线穿过云层,太阳渐显。分岔路口的小亭子里三三两两的聚着几拨人,乡邻间独有的熟悉感让大家迅速热络了起来,唠唠家常谈谈过往,哪怕是不同村口的人也总有说不完的话。
等了没多久,车来了。老式大巴摇摇晃晃,刹车的时候因为惯性,车身往前滑了好大一截,人们贴着车门跟着往前簇拥着,又因为跑得太快急急忙忙往回退了几步,实在是危险系数很高的动作。门打开的一瞬间,售票员的声音传出来了:“慢一点不要着急,都有位置的,注意安全啊叔叔婶婶些——”,然后一个接着一个搀扶着大家上车。哦,忘了说了,这个村子里最多的就是老人和小孩。我是最后一个上的车,很不巧的刚好没有了位置。乡里的大巴不存在超载问题,只要不要多出太多人。我站在车厢过道略显局促,售票员过来拍拍我:“没事姑娘,和大家一起挤一挤,前面就有人下车。”我还没来得及接话,最后一排的两个小女孩就连忙招手:“姐姐这里有位置,我们可以一起坐着”。两人往里面挤了挤,正好空出一个不大不小的位置。我对她们笑了笑,轻轻道了声谢。嗯,那就挤挤,路还挺远的。两个小女孩抱着书包放在大腿前,用方言嘻嘻哈哈的聊着学校的趣事,约莫是初中的样子。
半旧的车子摇摇晃晃的走着,遇到上坡了也会发出艰难的“突突”声。旁边两个小女孩头抵着头磕睡着,我也昏昏欲睡。半梦半醒间,时不时听到售票员问某某地方有没有人下车,再三确认是第一个路口还是半个斜坡处,是第一个路牌还是那一块很大的石碑。
这车售后服务还真厚道,就差送到家门口了。
在我完全睡去之前,脑子里飘过这样一句话。路不好走,上坡下坡小弯道,车身颠簸着,梦也跟着一片混沌。我梦见自己在轻飘飘的云层上,似浮似坠,隐隐绰绰有鸟叫声,突然又靠近了些,我被什么托举着。人声鼎沸的集市升起的烟火气混着夏天的味道,人群从我身上穿过,我是透明的。转眼白茫茫的一片,我在大雾里,乳白色的雾气蒙了我的眼睛,我看不见。突然身子一轻,我像是失重一样被吓了个激灵,随后肩膀又被稳稳的托住,我醒了。“姑娘你坐过来些,我要下车了”,旁边的阿婆拍了拍我,又指了指她窗边的位置。我靠着尚有余温的座位,看着窗外逐渐丰富的街道,缓缓的舒了口气,这梦真奇怪。
售票员是真的很亲切,司机也是真的很耐心。老人独有的唠叨和碎碎念在选择下车地点的时候体现得尤为明显。斤斤计较的“再上去一点”和突然蹦出来的“欸刹一脚,我就在这里下车”放在气温渐渐升起的夏日里确实容易让人烦躁。我遇见过太多太多只是例行公事的司机们,也看见过太多太多因为不耐烦而爆发的争吵,但是这个司机只是笑答:“莫得问题,老太婆你先坐好哟,停稳再下!”售票员也配合默契,搀扶着老人下车,临走还要加一句:“孃孃靠边点哈 ,车开了你再走!”门一关,车又继续摇摇晃晃的上路了,很平常的一幕。或许这也是他们例行公事的一部分,只是这个“公事”多了点人情味。
街道越来越多,目的地快到了。我为了方便回来,记下了司机的电话号码,司机姓张。哦,记起来了,外婆以前有提到过:去县城的那个张师傅人很好的,他媳妇儿姓袁,在给他当售票员,也是会说话得很。“会说话”是村里长辈对晚辈最高的赞赏。“会说话”指的是你办事周到、做人厚道、待人礼貌;是指你接话自然、对人和善、大家有话都愿意跟你说。这样一路看下来,她确实是“会说话得很”。
返程还是那辆车。刚上车的时候我就看到了这样滑稽的一幕:一个老婆婆非要把自己的饼塞到售票员的嘴里,售票员慌忙接住又递回去,解释说自己不吃,谢谢孃孃。老婆婆不依不饶,眉头都在用力:“你吃嘛,我还有好多!你那么瘦!”最后又是一阵推拉,售票员勉强撕了半块,老婆婆才满意的坐好。这个场景惹得大家发笑。售票员是个很清秀的中年女人,老人一般叫她袁妹崽或小袁,小辈就叫她袁孃。她站在门前也跟着大家一起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弯弯的像玄月。张师傅也跟着笑,说了一声:“走咯!”关上了门,车摇摇晃晃的上路了。
返程的路依然颠簸,我有些晕车。拉开车窗一条小缝,一边吹着风一边听着车内大家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注意力也渐渐转移了些。后排有两个老人对话的声音隐约传来:“这就是会做生意,好多人都专门坐他们的车……”“我今天也是专门来等他们这趟车,主要是两口子人也好脾气也好,那天也是……”后来又是一些夸赞的话,再后来两人唠起了其他有趣的事情,一边说一边大笑着。每到一个下车点都能听到袁孃询问和确认的声音,沙沙的,一听就是说话太多又没来得及喝水。两口子配合默契,一个稳稳刹车一个妥帖送人,这样的场景放在现在这个车水马龙应接不暇的社会里实在难得一见。我在想,也许在某个家常晚饭的闲聊时间,夫妻俩酒至半酣,仍然不忘提到马家口的那个老大爷腿脚不便,下次车得再往前送送;又或许是那个时常去镇里补课的女孩子,得在路口稍微等等她,别让她错过最早的这班车。生意人生意人,用真心换来的生意才是最持久的招牌。又或许是我想得太俗气了些,这些举动在他们眼里实在太平常不过,就好像是饭后顺便问一句需不需要再添一碗,谈不上是什么蓄意为之的生意招牌。
乡下人的形象丰富饱满。他们总是最淳朴又最计较,最无私又最偏心,最容易亲近又最难被信任,最憨厚又最精明,最是非分明又最爱嚼舌根。他们表达喜欢和友善的方式干净得像小孩子:就是对你好,各方面的好。所以才会有主动让座的女孩子们,才会有急切投喂的老婆婆,才会有大家口口相传毫不吝啬的夸奖,才会有那么暖心的司机夫妇。在这个不大不小的村庄里,这些事情不算稀奇,毕竟大家都这样,也只有我这个从钢筋水泥中走来的外来看客才会过分贪恋这份温情。梦里最后的一片迷蒙也被吹进车内的风吹散,混着路过钟家湾旁的风车茉莉,有一股淡淡的甜腻。
小亭子就在前面,我也学着大家喊话:
“袁孃,前面亭子刹一脚哦!”
“要得,前面亭子小姑娘有下——”
我一下车,就看见外婆摇着扇子坐在亭子里。嗯,饭肯定做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