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想的早恋,也不是你想的校园。时光抬高了头顶仓皇的天,雨水冲刷了脚印混乱的路。乌云密布,天光逃窜。你说,世界会从此静止无声么?
八
厨房里传来争吵,摔碎东西的声音像尖锐的锥子一样,一下子戳破了贾苗苗睡梦里五颜六色的气球,贾苗苗从被窝里伸出鸟窝一样蓬乱的脑袋,眯着眼睛侧耳听一下外面的动静,又呼的用力掀起被子,蒙住脑袋。
“Shit!”她在被窝里沮丧的骂了一句,趴着一动不动好久,伸手摸索枕头旁边的手机。
手机上显示早上七点半。有葛子的一通未接来电。
她拨了电话,一直响到四五声,葛子接了,声音有些气喘吁吁,电话里传来呼呼的风声:“苗苗,你在家里吗?今天还去花园街吗?”
“在。”被窝里,贾苗苗的声音有些压抑,她轻轻吸了吸鼻子,“去!”
“那我刚刚上路,还有二十分钟到你家!”葛子听到手机里传来贾苗苗呼吸的声音,“你……你怎么啦?”
“没什么……”不知什么时候泪水已经流了出来,苗苗伸手胡乱擦擦,挂了电话,一咕噜爬起来。
柳风站在厨房灶台边,伸手从水池捞起一个白瓷盘扔到地上。磁盘四分五裂,在黄釉地面砖上飞溅出去,柳风转头冲客厅嚷道:“贾盛强,你就是个孬种!你就是出去玩女人花钱了,我也认了!你总得说句明白话啊!我就不信你的工钱就只有这么多……”
坐在客厅中间一把水曲柳椅子上的贾盛强,蓬头垢面,睡眼惺忪,周身散发着令人恶心的酒臭,一口接一口抽闷烟。
柳风肥厚的胸膛像拉风箱一样起伏着,喷张的鼻翼因为情绪激动不停的煽动,样子像一匹被抽打着狂奔了二百里地的马:“你真是找女人了?啊?”
质问没有得到贾盛强的回应,满腔愤怒也没有得到发泄的出口,她索性捞起水池没洗完的碗碟,踢里哐啷摔了个粉碎。摔完了,自己趴到冰箱门上呜呜咽咽的哭。
贾盛强像尊石像一样,纹丝不动的闭眼坐着。
柳风一边哭一边嘟嘟囔囔的数落:“我就知道,你在城里一定是被骚娘们勾了魂,想抛弃我,抛弃我们娘俩。你这个昧良心的呀……”
关得严严实实的卧室门开了,贾苗苗拖着小熊棉拖鞋,走出来,径直朝厨房走去。
踩着厨房地上横七竖八的碎瓷片,目不斜视走进厨房。拿起电水壶,接自来水,插电烧水,弯腰开橱柜门,找出两包方便面,翻出一袋没吃完的点心盒子,转身放到餐桌上,然后又走回自己房间。
哭得面目迷糊的柳凤,看着闺女对满地狼藉视若无睹,对正吵架的两人看都没看一眼,面无表情,有着异常陌生的冷酷,一时忘了哭泣,她呆呆的盯着闺女,直到她进了自己的房间。
她有些不敢相信,女儿竟然出奇的冷漠,胜过窗外冷嗖嗖的倒春寒。完全像一个陌生人。
柳凤愣了半天。
同样愣了的,还有坐在椅子上像个铜雕像一样只管抽闷烟的贾盛强。他停止了吸烟,嘴巴微微张着,露出一口熏黄的牙齿,松弛眼皮包裹着的有些浑浊的眼睛追着贾苗苗进了厨房,又随着贾苗苗走出来,消失在她房间的门里。烟灰掉落在裤腿上,他根本没注意,直到腿上传来灼痛,才发现裤子烧出了一个洞。他跳起来,扑打着烟灰。
两人尽管刚刚吵了架,还是忍不住互相看看,搞不清这是什么状况。
九
门又一次开了。贾苗苗走出来,右肩上挂着一只双肩包。
她径直走向厨房 。水已经烧开了,她把方便面拆开,用碗泡上,再拿一只碗扣上。等着泡面的时候,她喝着热水,吃点心盒子里的几块点心。
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只有贾苗苗咔嚓咔嚓吃东西的声音。
柳凤擦擦脸上的泪痕,沉默不语,拾起扫帚,开始擦啦擦啦清扫地上的碎瓷片。
贾盛强搔搔脑袋,扔了烟蒂,去了卫生间。
贾苗苗埋着脑袋,三下五除二吃完泡面,背起包往外走。
柳凤慌忙擦擦脸上悄悄留下来的泪,追过去,对正弯腰穿鞋的贾苗苗低声细语:“你干嘛去啊,这不是周末嘛!”
“去哪儿都比在家里强!”她弯腰提上鞋子,然后站直,盯着柳风,“我要去花园街买学习资料,给我一点钱!”
“多少?”柳凤的眼睛红肿得难看。
“三百五十八。”贾苗苗别过头去,不看她红肿的眼。
柳凤有些不情愿,很想说跟你爸要钱去。可是看看闺女这架势,有些说不出来,转身走了,去卧室取钱去了。
贾盛强从厕所出来,手上掂着四张百元票子,伸手给贾苗苗。
贾苗苗盯着眼前这个人手上的票子,犹豫片刻,接过来。看也不看他,转身往外走,扔下一句话:“你们最好不要天天在家里吵吵,要离婚就干脆点!”
说完开门冲出去,门口闪进一股凉风,大门哐当关上了。
这句话跟门外呛进来的风一样冷,把贾盛强呛着了,他弯腰咳嗽起来。
女儿大了。不知什么时候就长成了大人。
他心里闪过这样的年头。
他想不起贾苗苗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成熟,又冷酷。他都忘了自己跟贾苗苗最近一次的交流是什么时候了!
娘希匹,贾盛强忍不住狠敲了自己脑袋。
还看不见葛子的影子。贾苗苗不急不慢在街上晃悠。然后就一直溜达到她经常去的人工湖。春天的人工湖像一幅刚刚开始描绘的画布,嫩黄的迎春,玫红的紫荆,嫩绿的垂柳,都已花苞待放。翠绿的柳条在料峭寒风里摇晃。黄叶槐伸出黄灿灿的叶片。湖上弯弯曲曲的木桥下面,是碧波荡漾的春水。
她呆呆傻傻的盯着湖面。
这样的春天,这样的好天气。她心里难受,身上发冷,她忘了穿厚一点的衣服了。
她爬到假山最高的又大又平整的石头上,坐下,仰脸看天上的一片一片的云。
大团大团的白云像街口那个独眼老头卖的棉花糖,薄薄的白云飘飘渺渺的,像透明的丝纱,可以透过丝纱看到云以外更远的天空。
更远的天空会有一座天空之城吗?她想起宫崎骏的动画片《天空之城》,她最喜欢听里面那首插曲。如果有,那里的人是不是没有烦恼,没有争吵,没有繁琐和鄙陋,也一定没有孤独。
她回望了一下她家所在的村庄。高大的绿杨树掩映下,远远看起来红瓦灰墙错落有致。是画家笔下经常描绘的水墨画的样子。看不见满地狼藉的碎瓷片,哭得红肿的眼睛,彻夜搓麻将的烟雾缭绕和骂骂咧咧,没有翻倒倾斜的空酒瓶,没有男人跟女人争吵叫嚷。
这个村庄远远看起来没有一点悲伤和不幸,却让她时时刻刻都想逃离。她一点都不留恋这个她生活了十几年的村庄。
一切都很虚假!天上的云飘来荡去,没有看起来那么洁白,村庄也没有看起来那么如诗如画,学校老师们说着虚假的道理,大人们过着虚假的乱七八糟的生活。她的手摸索着包里李荷西的小说《没道理的爱情》,这本在班上疯传的小说,让汪苗苗读得流了口水。可在她看来,这种没道理的爱情更虚假。
这些假的东西像绳子一样五花大绑包围着她,她想拔腿逃跑。
逃到哪里去?
这是多少日子以来,任她脑袋有多聪明,也想不出答案的问题。她像梦魇一样被困住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