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骨生香

文/姌姌

梅雨时节,青石巷里飘着油纸伞特有的桐油香。苏婉蹲在“苏记伞铺”的门槛上,看祖父用银刀削第三十六根竹骨。刀刃贴着竹片游走时带起的细屑,在斜照的日光里像金箔般簌簌落下。

“这把伞骨要留给月娘。”祖父将削好的竹骨浸入淘米水,青筋凸起的手腕上还沾着竹纤维。苏婉知道他说的是城西中学的林老师,那位总爱撑油纸伞来买桂花藕粉的年轻姑娘。

伞铺门楣上悬着的铜铃突然叮咚作响。穿月白旗袍的女子挟着雨气进来,发梢的水珠坠在琉璃灯罩上,晕开一圈朦胧的光晕。“苏师傅,劳烦给补补这把伞。”林月娘展开的伞面上,墨色海棠正在雨水里舒展花瓣。

苏怀山接过伞时,指尖在竹制伞柄上轻轻摩挲。这是把民国初年的杭扇改制的油纸伞,湘妃竹攒顶配六十四根丝弦骨,如今已不多见。“林小姐这伞当心着些,丝弦骨遇潮易朽。”他转身取来晒干的楠竹片,“明日午后来取,我给换副新骨。”

暮色漫进天井时,苏婉看见祖父在灯下给竹骨打蜡。蜂蜡融化的琥珀色淌过竹节,仿佛给那些被岁月侵蚀的裂纹敷上药膏。她忽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祖父也是这样在雨夜修补最后一把订制的喜伞。新娘红盖头下露出的金丝雀钗,在闪电中像团跳动的火焰。

“现在的伞骨都用合金钢了。”苏婉望着墙角堆着的报废伞骨,那些闪着冷光的金属管与檀木伞柄格格不入。祖父往桐油罐里添了把陈年香灰,浑浊的眼珠映着跳动的烛火:“机器压的竹片没有呼吸,碰着黄梅天就潮得像哭湿的帕子。”

第七天清晨,苏怀山破例让孙女跟着去送伞。林月娘正在给学生们讲解《项脊轩志》,忽见廊下走进两道影子。苏怀山捧着缠红绸的竹骨匣子,苏婉提着盛伞的篾篮,晨露沾湿了他们靛蓝的衣襟。

“这是用三十年以上的老湘妃竹做的伞骨。”祖父的声音有些发颤,“您看这竹节,每道纹路都是和风雨较劲的痕迹。”林月娘接过伞时,苏婉注意到她指尖沾着粉笔灰,旗袍盘扣上别着枚银杏叶书签。

    那天之后,伞铺的生意突然好了起来。总有三三两两的学生来问有没有老竹伞骨,说是要写作文查资料。苏怀山开始教苏婉辨认不同年份的竹材,带她去后山挖刚成材的湘妃竹。雨水顺着少女的发梢滴在竹节上,她说听见了竹子生长的声音。

霜降那天,林月娘送来块素绢,上面绣着并蒂莲。“这是用伞面裁下的边角料。”她耳尖微红,“下月要去北平教书,想带把苏记的伞。”苏怀山默默将新糊的伞面递过去,桐油味混着苏婉煮的桂花蜜,在檐下蒸腾成团团白雾。

最后一次见到林月娘是在深冬。她抱着装满旧书的藤箱,说要跟着南迁的大学去远方。苏怀山把珍藏的明代伞骨给了她,那些泛着幽光的竹片上,还留着道光年间匠人的刻痕。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苏怀山忽然病倒了。苏婉在整理遗物时发现一本泛黄的笔记,里面夹着一张民国二十年的报纸,头条照片里穿长衫的青年举着油纸伞站在巴黎铁塔下——那是年轻时的祖父,在为“中华传统工艺海外展”准备展品。

梅子黄时雨又至。苏婉坐在老位置削竹骨,刀刃贴着青竹游走的沙沙声里,恍惚听见祖父在哼那首不知名的江南小调。檐角铜铃叮咚,她望着巷口渐渐模糊的雨幕,突然明白有些东西从未消散,就像竹纤维里沉淀的月光,总会在某个潮湿的清晨,重新凝结成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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