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城市里能打发时间的休闲娱乐,说少不少,逛街,唱k,剧本杀,密室,听live等等,但久玩不厌的不多,看展算一样,我周末无聊的时候,经常跑去看展。
我跟大部分泛展览爱好者一样,并没有对哪个艺术流派有特别的偏好,每次看艺术展,都跟拆盲盒似的,看到一个感兴趣的主题人就奔到展览馆去了,很随性地逛逛,看看,不会像专业人士那般咂摸,不管一幅画还是一件装置作品,无一不抽丝剥茧地分析,从创作时代到艺术流派到艺术家生平再到风格变化,如数家珍。
我非艺术科班出身,咀嚼不出来那么多门道来,但逛的展多了,会情不自禁地思考,当我们逛艺术展,看展品的时候,我们在看些什么?
跳出生活重复的牢笼,去看文明的传递,历史的斑驳,时间的注脚?
上海博物馆馆藏丰富,占据了国内青铜界的半壁江山,我去看过几次展,神思都被震撼到了,文物会说话,展馆里看似斑驳寂寥的文物明明在为自己激昂发言。
一花一世界,一器一历史,不论是距今时空久远的兽面纹龙流盉、龙纹方壶、甲簋、旅钟、秦公鼎、镂空蟠龙纹鼓座、四羊首瓿,还是年代相对近的唐鹦鹉衔枝绶带纹铜镜、明鎏金刻花三足炉等,无一不难窥见古人大胆奔放的审美观念,玲珑奇巧的构思,以及取之自然界与生物界的天人合一。
展馆里的青铜器一件堪比一件形制美观,纹饰华丽,制作精良。我尤其喜欢镇馆之宝——商代晚期的青铜器商父乙觥。它除了形制精良之外,更充满了童趣与创造力,羊首,牛角,背部似趴着一条龙,腹部布满绘制精美的凤凰图案,伫立在玻璃罩里,遗世独立,自成风景。据说它内部还有分层,因而能储存不同的美酒,不得不赞叹古人的奇巧构思。历史车轮滚滚碾压,时间泥沙俱下之时,它们以身为器为竹简,收留了历史的斑驳与时间的注脚。
如此,我们今天才得以透过它们揭开过去的神秘面纱。是去感受美的冲击,接受成年后的审美再教育?我去逛敦煌艺术展和瓷器展的时候,这种感觉尤为强烈。
大胆缥缈的想象,简洁流畅的线条,扼要又生动的人物,宛若天边流云的飘逸衣裳,极具视觉冲击力的配色……漫步其中,如梦似幻。
敦煌壁画,不愧是是艺术领域永远的神话,无边大漠苍凉底色上的熠熠生辉,刺破时空与灵魂的穿透力。
再说到瓷器这块,又不得不感慨,乾隆年间与雍正年间对比鲜明,乾隆年间的瓷器花哨繁复,过于华丽,相比乾隆年间,雍正年间的审美明显高级多了,瓷器轻巧俊秀,工美妩媚又清透简约,颜色好看得如同从清水中刚捞出来一样。
咱们不说技法与工艺,这些我也不懂,只聊配色,不论敦煌壁画还是雍正时期的瓷器,大多大胆高级又彰显个性,完全可以迁移到现代家居设计当中去,商业PPT的制作中,以及日常穿搭配色上。
至于当代艺术,我想,更多时候去看不同材质之间迸发的奇妙火花,作品与环境氛围之间形成的互文,作品与社会现象和人文之间的链接。当代艺术家里,我很喜欢蔡国强老师的作品,尤其喜欢他的《天梯》和《九级浪》,他像一个造梦师一样,编织了极致浪漫与极致绚烂,《天梯》又有着某种超脱生命的悲悯,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为了某种不可复制的拥有,哪怕在一瞬间燃尽生命所有的炙热也不可惜。
还有徐冰老师的作品也很喜欢,《天书》和《蜻蜓之眼》,他的作品像渡人的舟。
02/
前面这些都是我最初对逛艺术展看艺术品到底看什么的粗浅想法,等我有了第一次当策展人的经历之后,心中又奔腾起来其他的想法。
我跟Qully是好朋友,她是厘米空间的主理人,我们经常在她的工作室里喝茶,闲聊,她吹洞箫,我读诗,偷得浮生半日闲,等聊到饿了,两个人就跑到M50里某家有阳光与绿植的餐厅里觅食。
2022年初,久居深圳的青年艺术家张少婷要在上海办画展的时候,Qully介绍我跟少婷认识了,我跟少婷一见如故,又因为一顿薄雾缭绕的烤肉和两个长长的电话隔空神交,成为好友。第一次三人聚会约在了万象城的一家烤肉店。那天是Qully组局,她虽早早出门,但因为一路堵车和找不到空的停车位,在万象城附近兜了一圈又一圈,而我又是个每逢出门很擅长迷路和坐错地铁的人,所以我们两个都毫无悬念地迟到了。
等我到了约定的烤肉店时,Qully还没到,桌上摆满了吃的喝的,一筷未动,少婷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边,像博物馆里展出的瓷器,淡淡地优雅。她的长发利落地梳了起来,化了淡淡的妆,连笑容都是淡淡的。按常规剧情,我跟她第一次见面,互相毫不了解,多半要尴尴尬尬了,不过呢,我多少是有点“社交牛逼”在身上的,我也不记得对话是怎么开始的,反正我们很快就聊起来了,很快就聊到彼此开心舒适,忘却了时间的流逝。我跟她之间,熟稔和谐的氛围感,惊到了姗姗来迟的Qully。
那顿饭后,我跟少婷成了朋友,也应邀担任她艺术作品展的策展人。
很快,我们去了少婷在上海的住处,参观了她的迷你画室和绿意喜人的小花园,欣赏了她从开始到现在的画作,选出了一部分用来展览的作品,还点烛就音乐地喝了场惬意的下午茶。
彼时,日色由浓变淡,月色渐满,我们与茶言欢。
那之后,就是紧罗密布的策展工作了。
我虽有文字功底,但第一次当策展人,第一次写展览前言,心中十分忐忑,怕写得不好,怕辜负了Qully和少婷的一番盛情,在动笔之前我做了点功课,重新搜刮组织我身上仅有的艺术修养。
当时我住杨浦,少婷住虹桥,见一面要斜穿上海,单往返路程就要两个多小时,我们都不想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通勤上,于是选择了隔空交流。
在我写展览前言之前,我们通了两个情意绵绵的电话,一次,我在北外滩滨江绿地,吹着黄浦江畔的风,另一次我在小区枝叶繁盛的紫藤下,伴着枝叶的迎风低吟,我们在电话里,聊工作生活感情,聊文学与诗歌,聊深圳与上海的不同,在你一言我一语中,了解彼此的世界。
03/
对话是最佳的艺术,而画展是最好的艺术对话。
因为这份情感上的共鸣与独特链接,我觉察到了少婷作品里的“诗意与介质的凝结,蓬勃喷涌的艺术文本探索”,觉察到了她作品里流域宽广的时间涌动、情绪流淌和介质表达,觉察到了某种诗意的静谧的,如破土而出般的蓬勃生命力,它们共谋了一场浪漫的圈套。
在我看来,少婷的油画里,所有的色彩、线条、材料、质感甚至于画面呈现,都没那么重要,都只是她用来表达的介质,与生命成长过程的沉淀及思考。最后,写展览前言的过程竟然出奇地顺利,我花了一个晚上写完了那篇《在春日,邂逅一场温柔又反叛的诗性》,也难得,得到了博雅细腻的Qully的赞赏和完美主义者兼摩羯座工作狂少婷的认可。
然后,我忽然发现,艺术作品最打动人的地方从来不是表面的那些东西,从来不是那些可轻易归类分析与探讨的偏理论层面的东西,而是它们背后沉淀的东西——世易时移却日渐笃定的部分,将欲展示却又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部分。
那些我们尚未可知的,自然的,内向生长的,拥有无限可能的东西往往更迷人。
如果这样的表达依然太抽象,那么让我用文学的语言来表达吧,我更容易被藏在作品背后的情感与故事感而打动,并且这部分故事感与情感,不是艺术家独立完成的,需要由观众、艺术家、艺术作品与展览氛围一起完成。策展人在这期间只充当桥梁的角色,像文学编辑搭建作者与读者之间的桥梁一样,策展人要去搭建艺术家、作品、观众、场地,这四者之间的桥梁。
少婷在M50的展,我们前前后后想了二十多个主题,最后我和Qully一致认同,还是更喜欢少婷最初想的“闻风而来”,当时正值三月万物复苏春光撩人,“闻风二来”契合整个展览的氛围与调性。
最终展出了18幅画,作品我都很喜欢,《明亮是她的帽子》里有拔出现实的浪漫,《水中的音符》里有妖冶蓬勃的生命力,《眼睛有灯》有浓烈喷涌的情感,《征歌》有内向生长的韧性,《引我去到人烟处》里则有不动声色的观察,等等。
那幅《外婆的老房子》,我看到它的第一眼,脑海里跳出来四个词,童年、纯真与封闭,它给我的整体感觉,又温情又悲伤。这是一幅被绿色占领的油画,从上往下依次可以看到,仿佛还带着泥沙与水藻痕迹的河中碎石垒起来的高墙,米白色的墙面,绿色的拱门,像跳跃的音符一样的水波纹面对拱门延展开来,一扇门隔开了两个世界……
三月底布展完以后,上海因为疫情全面封控,我们三个人被封控在各自的小区里,线下展览被迫延期,所以,我们又商量一起做了一场线上的艺术分享会。筹备分享会的时候,已是四月下旬,有一天少婷跟我们说她最近总是心神不宁莫名悲伤,她的奶奶三月份摔了一跤很虚弱,之后又被查出脑梗,变得反应迟钝认人都困难,她在上海得到家里人的消息后心急如焚,想马上买机票飞回去看她,可她连小区门都出不了,更别提回到广东了……
两天之后,她在我们的工作群里发了五个字,“奶奶仙逝了”。
当天她发了一条朋友圈,一幅画她童年场景的画,一首关于爷爷奶奶的诗。《外婆的老房子》让我有想哭的冲动,她那句缅怀至亲的“爷爷是客堂间那座大笨钟,从来都慢上个五分钟,后来奶奶变成了咯吱咯吱的竹摇椅,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孵太阳”真的让我哭出来了。我心疼又羡慕,我爷爷奶奶去世得很早,我几乎没有关于他们的记忆,好像只能想起冰冷的黑白照片摆在客厅里,更小一点的时候我还害怕那些惨白的遗像,所以,我好羡慕拥有那种温情与记忆的人。
到这里,我跟她那幅《外婆的老房子》有了更完整的情感链接,知道完整故事的我,终于明白看画时的那部分温情是什么,悲伤是什么。
冰冷玄乎的东西从来打动不了人心,最易打动人心的永远是真挚的情感,艺术作品也一样。艺术家的圈内地位固然有悬殊,但我觉得“艺术”这个宏大的概念是属于每个人的,在艺术作品面前,每个人都是既是故事的聆听者,也是故事的讲述者,作品解读没有固定答案。
我也不知道我们看展的时候,到底在看些什么,但我们一定都在透过作品触摸自己的内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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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摘自林夏萨摩的新书《不躺也不卷,我选择45°角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