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晨光刚漫过东山的豁口,阿树就被麦香熏醒了。他赤脚踩上窗台,看见外公佝偻的背影正在麦田里移动,镰刀划出的银弧不时惊起几只麻雀。露水把麦芒压得低垂,老人经过时,那些金黄的穗子便轻轻蹭过他补丁摞补丁的裤管,像在行某种古老的注目礼。
灶屋传来水缸盖碰撞的脆响。阿树踮脚取下梁上悬的竹筒,昨夜泡的薄荷水已经沁出凉意。他蹲在门槛上漱口,看见蚂蚁正沿着门轴裂缝搬运麦粒碎屑——那是去年冬闲时外公亲手刨的门框,木料用的是被雷劈过的老槐树,纹理里还嵌着焦黑的闪电疤。
"树崽!"外公的呼唤混着布谷鸟啼叫传来。阿树抓起草帽往外跑,裤脚扫过院角的艾草丛,惊起一团带着药香的飞虫。晒场边的歪脖子枣树下,几个城里来的学生正举着相机拍晨雾,镜头对准远处起伏的麦浪,却没发现脚边刚被碾碎的麦穗——饱满的籽粒正从裂开的麦壳里迸出来,像谁不小心撒了一地金珠子。
外公的镰刀横在田埂上,刃口沾着新鲜麦浆。老人正用茅草编绳子,粗糙的手指在草茎间翻飞,手背上晒脱的皮翘起卷边,像干涸河床的龟裂纹。"看好了。"他忽然揪下三根麦穗,穗轴对穗轴地并排捏住,麦芒交错成个六角星,"你太婆那会儿,娃娃们拿这个当风车。"
麦秆在阿树掌心轻颤,阳光透过穗隙投下细碎光斑。他想起去年腊月围炉夜话时,外公说麦子是有灵性的——灌浆时若遇上连绵雨,麦粒会憋着劲儿往壳里缩;若是晒够太阳,麦芒就会骄傲地炸开,像小姑娘扎的冲天辫。
日头爬到竹竿顶时,村口传来汽车引擎的轰鸣。几个穿反光背心的人正在老井旁架三脚架,金属仪器在烈日下泛着冷光。外公往那边瞥了眼,突然把镰刀插进泥土来回蹭,刀刃刮擦石子的声音听得阿树牙根发酸。
"量地的。"村长不知何时站在了田垄上,公文包夹着卷泛蓝的图纸,"省里要在咱这儿建生态园。"他说话时眼睛盯着外公的镰刀,仿佛那弯铁片比红头文件更有威慑力。有只蚂蚱蹦到图纸上,后腿沾到的墨水在"规划用地"四个字上拖出长长的绿痕。
晚饭是凉拌马齿苋配麦仁粥。外公蹲在磨盘旁喝粥,碗底剩的几粒麦仁被转着圈刮得沙沙响。阿树知道老人心里有事——往常这时辰,该是听他讲"队里分粮用箩筐"那些老黄历的时候。
月光把征地公告照得很亮。阿树踮脚摸公告栏上的糨糊疙瘩,指尖传来冷却的黏腻感,像摸到了某种正在腐烂的果实。公告右下角鲜红的公章让他想起去年冬至杀猪时,铁钩上晃动的猪后臀——也是这般殷红的圆,边缘带着微微晕开的毛边。
"十五亩换县城两套房。"隔壁张婶的嗓音从晒谷场飘来,"我家小子相亲正用得上!"她的影子被月光投在谷仓土墙上,随挥舞的蒲扇忽大忽小。几个老头蹲在祠堂台阶上吧嗒旱烟,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像群犹豫不决的萤火虫。
外公突然起身往麦田走。阿树小跑着追上去,发现老人正跪在地里挖坑。月光下那双手青筋暴起,指甲缝里塞满黑泥,刨出的土堆渐渐高过膝盖。"三十八年零四个月。"外公突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麦芒剌过,"从包产到户那年起,这块地没歇过一季。"
阿树看见老人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展开是十二束麦穗,用红棉线捆得整整齐齐,每束穗头都粘着泛黄的纸条。"这是九八年洪水后补种的冬麦,"外公的手指抚过第三束,"穗子短得像狗尾巴。"最末那束还带着青气,麦芒尖上凝着夜露,在月光下像缀了碎钻。
远处传来推土机的轰鸣。外公猛地攥紧麦穗,几粒麦子从指缝迸出来,蹦跳着消失在土坷垃间。阿树突然想起语文课本上的成语——"握苗助长",原来真的有人会想把庄稼攥进血肉里。
月亮升到枣树梢时,外公突然说要教阿树编麦秸蟋蟀。老人从柴房抱来一捆去年留下的麦秸,在月光下闪着象牙般的光泽。
"选麦秸要挑节长的,"外公的手指在秸秆间翻飞,"像选媳妇,腰身要柔韧。"阿树学着外公的样子,把麦秸放在舌尖润湿,那味道让他想起小时候偷吃的麦芽糖,甜中带着一丝青涩。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土墙上,一老一少,一高一矮,影子在墙面上交织又分开。外公的手艺极好,麦秸在他指间仿佛有了生命,不一会就变成了一只振翅欲飞的蟋蟀。阿树的成果则歪歪扭扭,像被车轮碾过的蝗虫。
"不急,"外公把阿树的"作品"放在掌心,"我十岁那年编的头一只,你太爷爷说是死蚂蚱还魂。"老人笑起来,缺了门牙的嘴里漏进几缕月光。
夜风渐凉,外公突然讲起一个故事。说古时候有户人家,儿子嫌种地没出息,把祖田卖了去做生意。后来生意失败想回家,发现祖田上盖了高楼,连一棵稗子都找不到了。"那人就疯了,"外公的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整天在城里转悠,看见花盆就往里撒麦种。"
阿树低头看着手中的麦秸蟋蟀,月光下它显得那么脆弱,仿佛下一秒就会在掌心里碎成粉末。远处,推土机的轰鸣声越来越近,像一头饥饿的野兽在黑暗中喘息。
台风预警在晌午传来时,阿树正在晒场翻麦子。广播里的女声机械地重复"橙色预警",几个城里游客慌张地往民宿搬行李,相机镜头盖掉在麦堆里都没察觉。外公抬头看天——东南方的云层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淤积,边缘泛着的姜黄色。
"要坏事。"老人扔下木锨往家跑。阿树跟着冲进堂屋时,外公已经掀开了炕席,正把一摞摞麻袋往独轮车上搬。那些印着"尿素"字样的编织袋里,装着去岁精选的麦种,袋口用红布条扎成耳朵似的结。
第一滴雨砸在瓦片上时,全村人都动了起来。张婶抱着晒干的玉米往屋里拖,金黄的棒子从围裙里漏出来,在泥地上划出歪扭的线。阿树帮外公给独轮车系防雨布,发现老人往车里塞了把剪刀和红布——按康乐村的旧俗,这是抢收时镇邪的物件。
暴雨在傍晚发威。阿树蜷在窗边看雨帘把麦田打成模糊的色块,突然发现有个黑影在田里移动。外公的蓑衣在狂风里翻飞,像片倔强的枯叶。老人正把倒伏的麦穗往怀里揽,动作像在抢救落水的孩童。
"东边坡地要塌!"阿树抄起斗笠往外冲。雨水糊住了视线,他深一脚浅一脚地朝亮光处跑。外公的马灯挂在树枝上摇晃,照出山坡正在发生的溃败——雨水裹着泥浆从裂缝里涌出,几株麦子正在塌陷的边缘徒劳地摇摆。
闪电劈下来的刹那,阿树看见外公扑向那几株麦子。老人怀里的麦穗在雨幕中划出金色轨迹,随后整个人突然从视野里消失。阿树的呼喊被雷声碾碎,只剩挂在树杈上的马灯还在疯狂旋转,投出的光斑像只惊恐的眼瞳。
卫生院的白炽灯下,外公的手显得格外苍老。阿树用棉签蘸水润着老人开裂的嘴唇,发现床头柜上摆着个湿透的布包。护士说抢救时老人死死攥着这个,输液时都不肯松手。
布包里的麦穗已经泡烂了。阿树用纸巾小心吸着水渍,忽然发现最粗壮的那支穗轴上有刻痕——凑近看是七个歪扭的小字:"树崽周岁栽的苗"。水珠从阿树下巴滴到字迹上,墨迹晕开成淡蓝的云。
拆迁队是在雨停后第三天进村的。阿树站在废墟上,看挖掘机的铲斗掀开他家灶屋的屋顶。瓦片坠落时惊起一窝麻雀,它们叼着草茎在空中盘旋,最后落在尚未拆除的谷仓尖顶上。有片碎瓦砸中了晒场的石碾,裂纹顺着碾盘中心的孔眼辐射开来,像朵石雕的向日葵。
正午太阳最毒时,阿树在断墙下发现了奇迹——半截水泥板与地面形成的三角区里,三株麦苗正挺着细弱的腰杆。它们的根须穿过混凝土裂缝扎进泥土,叶尖还挂着清晨的露珠。阿树跪下来抚摸那些嫩叶,指腹感受到细微的绒毛,像触摸婴儿的手心。
远处传来施工队的吆喝声。阿树解开红头绳,在麦苗旁插了根树枝当标记。起身时他看见外公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老人佝偻的背影像株历经风霜的庄稼。有片槐花落在阿树肩头,他捏起来对着阳光看,发现花瓣基部还沾着未干的蜜。
麦苗在晚风里轻轻摇曳。阿树想起外公说过,每粒麦子都带着栽种者的指纹。他摸出兜里那束泡烂的麦穗,把尚完好的籽粒一粒粒按进苗根旁的泥土。夕阳把影子拉得很长,男孩和麦苗的影子在废墟上紧紧相拥,像某个古老契约的延续。
雨后的村民大会在祠堂召开。阿树搀着外公走进院子时,看见晒谷场的石碾上摆着个玻璃罐——里面泡着从塌方处抢救回来的麦穗,浑浊的水里还飘着几片槐花瓣。
"乡亲们,"村长敲着搪瓷缸,"开发商答应每户再加五万。"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因为祠堂的横梁上突然落下一只麦秸编的蟋蟀,正巧掉在签到簿的"不同意"栏上。
张婶第一个站起来,围裙上还沾着玉米须:"我家那口子说了,钱能花完,地种不回来。"她的声音像晒裂的豆荚般干脆。接着是磨豆腐的老李头,他摸出个布包往桌上一倒——是几十粒不同年份的麦种。
外公没说话,只是把那个泡烂的麦穗标本传给大家看。当布包传到第三排时,不知谁家的娃娃突然哭起来,说要吃新麦蒸的馍馍。这哭声像把钥匙,打开了所有人心底最柔软的锁。
月光再次照亮麦田时,拆迁队撤走了,推土机也开走了。阿树和外公蹲在地头,看那些被暴雨打趴的麦子正慢慢挺直腰杆。远处传来张婶哼的小调,歌词里唱着"麦苗青青麦穗黄"。外公突然抓起把土扬向空中,细碎的尘埃在月光下像群金色的萤火虫。
"瞧,"老人指着田垄尽头,几株野麦苗正从推土机的履带印里钻出来,"只要留得住根,总能再发芽。"阿树忽然明白,这片土地真正的守护神从来不是哪个人,而是深藏在每一粒泥土中的记忆与希望。
当最后一颗星星隐入晨曦时,康乐村的麦田上空腾起一层薄雾。那雾气轻柔地抚过每一株麦穗,像是土地在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