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木槿花
小梦,我和外婆一定会再来见你的。
——木瑾
江南的三月里,青石板路,流淌的水,白的墙,墨的檐。
一个女孩,穿着一件素色的裙,撑着一把素色的伞。烟雨朦胧中,看不清脸,只隐隐约约瞧见乌鸦鸦的长发,在顽皮的风里,轻扬。
2017年3月28日 小雨
今天我是伴着雨声入睡的,风有些厉害,天有些冷。即便如此,我也要到街上去,等他。等待,好像已经成为了我生命存在的意义,我不知道他何时会回来,我不知道他是否会回来。那些经历的切切实实的存在,如今好像是一场梦。但有另一个声音告诉我,等下去,这是我们的约定啊。
2017年4月1日 晴
一连四天的雨,实在教人难受的皱眉头,好在,雨终于停了。暖暖的阳光从那扇狭小的窗户里斜射进来,跳跃在雪白的墙上。我看向手背上密密麻麻的针眼,喃喃自语:“哎,我一点都不想回来呢。”
2017年5月1日 晴
真是令人沮丧,原想着每日写日记,哪知道断断续续不说,距离上一次竟然有一个月了。怎么办呢,白小梦啊,你的意志实在是太不坚定了。
如果是这样,你怎么能继续等下去呢?等着那个烟雨里的少年。
那个烟雨里的少年。
那是2015年的江南的三月,
白小梦来到了这里,看望外婆。她穿着一件素色的裙,撑着一把素色的伞,走在青石板路上,云雾缭绕的街上看不清前方的路,她眯着眼睛望,视线里却突然闯进颜色鲜明的一个人影,直直的冲过来,溅起水花,一路带到了她的伞下。
男孩子神色飞扬,笑着,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他说:“你好,能带我一段路吗?雨实在是太大了。”白小梦脸上的惊诧还未收回,却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走去。
她很少见到这样的男孩子,或者说,这两年未曾见到。雨淅淅沥沥地下着,男孩引着她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她有些害怕了,各种想象在脑袋里乱窜,杀人越货?劫财劫色?莫非,自己将命丧于此?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呼喊,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男孩指着前方的小院,木门开着,透过细雨可以看见院中青的草、艳的花,那薄薄的花瓣在雨水的敲打下一颤一颤地抖动着。他说:“我就住这里,谢谢你的伞。”儿时的记忆涌上白小梦的心头,她狐疑地问:“你真的住在这里吗?这里是我外婆家啊。”
男孩正准备离开伞下,听见白小梦的话,立刻惊喜地回看她,说:“原来你就是彭奶奶的外孙女啊。那可要正式介绍一下了,我是木瑾,你外婆家的房客。”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小梦,你好。”
木瑾,木槿,那是她喜欢的花,灿烂而浓烈。
伴随着门锁“啪嗒”一声,白小梦的房门被推开了,一个温婉的中年妇女走了进来。白小梦坐在床边,一只手撑着床,回过头看向门的方向,问:“妈妈,外婆怎么还不来看我啊?”她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眉眼弯弯,笑容依旧温暖。
白小梦在江南外婆家度过了一段美妙的时光。
木瑾已经到那里有三个月了,小镇上几乎每个地方都有他的足迹,而他也很乐意和白小梦一起分享那样美丽的景色。他们一起摇橹,小船在波光粼粼中起伏;他们一起探寻破旧的古宅,蜘蛛在角落结了一层又一层的网;他们一起走过空无一人的小巷,谈话声震在墙壁上又弹回来;他们一起走过石板桥,桥头的石狮子张开的嘴巴里塞满了沥青。
这样美好的时光终究是要结束了,一个月后,木瑾向白小梦提出了告别。他背着包离开的那一天下了很大的雨,和他们初见的那一天一样大。
白小梦看着自己的妈妈,她无视了她妈妈脸上的紧张和担忧,只是笑着问:“您还记得外婆家附近的那座有石狮子的石桥吗?”
白妈妈点点头,她见白小梦今日气色不错,眼神清明,以为她只是在想念外婆,于是和她搭话说:“可惜那石狮子了,要不是2014年修桥,那石狮子恐怕还在呢。”
白小梦听见她妈妈的话,却顿时变了脸色,她瞪大了眼睛,手抓紧了床单,纤细的手腕上青筋暴起,她冲着白妈妈大喊:“石狮子明明还在的,明明还在的。”大声的喊叫让她的脸迅速涨红。白妈妈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顿时手忙脚乱,她冲出门,大声的呼喊:“医生,医生。”
等到医生赶到时,白小梦低着头,两手抓着头发,在房间里来回地踱步,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石狮子,石狮子,外婆……木瑾……”医生们连忙上前安抚她,白小梦顺从地抬起头,她的神情恍惚,眼神呆滞,突然她的视线扫到白妈妈身上,眼睛里闪出仇恨的目光,情绪一下子又被点燃,她喊得歇斯底里:“滚,你给我滚。”白小梦冲破了医生们的围绕,抓起床上的枕头狠狠地扔在白妈妈身上。
在木瑾撑着伞,转身离开的那一瞬间,白小梦似乎感应到什么,一种奇妙的感觉在她心中蔓延,她叫住了木瑾:“你还会回来吗?我在这里等你啊。”木瑾朝她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他的嘴唇闭闭合合,可他的声音却消失在雨幕之中,明明仅隔了不到一米的距离,可白小梦却什么也听不见。
可是,她的木瑾,她会一直等着他。
又是雨水充沛的一天,白小梦呆呆地看向窗外,雨滴击打在玻璃上,水花迸开,然后顺着地心引力向下,不断地舍弃了自己身体的一部分后,它终于停止,消失在玻璃上。一名医生推开门走到白小梦身边,她问道:“小梦这么大了,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白小梦善意地笑了笑,俏皮地说:“我喜欢外婆啊。”
“男孩子呢?”
白小梦闻言,有些害羞地说:“那就是木瑾吧,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就是在这样的雨天相遇的。”木瑾,木瑾,每一次念到这个名字,就好像一朵花在心里悄悄地盛开。
医生笑吟吟地退出去,关上门后脸色却变得十分难看。白小梦来到这所医院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医生还清楚地记得,那一天,白妈妈牵着她的手走进来,小女孩很瘦,脸色泛白,眼睛却亮晶晶的,柔顺的黑发贴在耳旁,她手上抱着一个白色的大熊,那是她要送给木瑾的礼物。一年多的时间里,这位医生陪伴着白小梦度过了每一个白天和夜晚,她见过女孩最初的抗拒、气愤、甚至暴躁。而后是,一个人蜷成一团低声地抽泣,或是盈盈地笑着等待。她很希望白小梦康复,可此时此刻当他们寻找到能让她康复的方法时,却又害怕毁了她最后的期待,她的美好的梦境和她喜欢的人。
白小梦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妈妈和爸爸无尽的争吵,互相恶毒的诅咒,碗碟摔碎时的砰砰作响,她总是一个人,好像就能够把生活过得很好。然后是外婆,外婆啊,牵着她的小手坐上小船,走过早已荒废的小屋,经过幽深的小巷,经过刻着石狮子的小桥。她最爱最爱的外婆抱着她坐在屋檐下,指着院子里好大一棵木槿花树,对她说:“要是外婆不在了,就让这棵木槿一直陪着我们小梦吧。”阳光下,那棵木槿晃了晃树叶。
矛盾愈演愈烈,日子越来越难过,她想要逃离一个人的生活,逃离爸妈,逃离学校,她想要奔到她最爱的外婆的怀抱中去。2015年的三月,白小梦坐上了去往外婆家的大巴。那真是一个多雨的季节,那一天她撑着伞,满心欢喜地踏上去往外婆家的小路,院门敞开,她像一只飞出牢笼的小鸟,一蹦一跳地推开木门,欢快地喊着:“外婆,小梦来看你了。”堂屋里并没有外婆的身影,她继续快步地走向卧室,口中依然絮絮叨叨地在说:“我给你带礼物了哦,有……”
推开卧室门的那一刻,白小梦欢快的声音戛然而止,在她的面前,满头灰发的老人趴在地上,脸朝下,右手还保持着向前伸的姿势,一个玻璃杯摔倒在她的手边,被子里的水已经干涸。白小梦看见,几只苍蝇在半空中盘旋。一瞬间,天地都失去了颜色。
她崩溃地大哭,颤抖着想要将外婆扶起来,她想呼喊外婆的名字,可声音却哽在喉中,发不出来。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长时间,只觉得眼前白茫茫地一片,什么也看不清,直到邻里被惊动,直到妈妈赶来,那一天,宛若噩梦。
……
那就让它成为一场梦吧。
院子里的那棵木槿真的好高好大,那是外婆在像她这样的年纪时栽下的。时光倒流,2015年的三月,烟雨朦胧中,曾受到嘱托的木槿树前来履行它的承诺。于是,一个颜色鲜明的男孩子跑进了白小梦的伞下,他笑语晏晏地说:“小梦,你好。”
白小梦坐在空荡荡的白色房间里,面向窗户,背对着门。门再次被推开,她一手撑着床,回过头去看,然后笑着说:“木瑾,你终于来了啊。”
门口空荡荡的,只有一阵风悄悄地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