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福根当然听懂了,挖苦话谁不会说两句,但话多了,就会遭来更多的麻烦,现在只能先忍一忍再说。这时接着黄三发声的不是白福根,而是在天空轰鸣而过的中国飞机。只听见外面弄堂里人声鼎沸喊:“嗳!大家快看,四架中国飞机!”“噢!我看到飞机尾巴上有青天白日的标记了……”白福根和大周先生忙着抬头望去,只看到四架飞机的尾巴。它们划破云层,风驰电掣地朝着闸北的方向飞去。小周先生是个高度近视眼,他只听到“轰轰”的声音,却找不着飞机踪影。
弄堂里的人群见到飞机后,响起一阵难得的欢笑声。有人高喊:“去炸日本赤佬的兵舰……”“最好去炸虹口日本司令部,把日本司令炸杀,就不会再打仗了!”人们在叫声和笑声里也增添起抗击日寇的信心和决心。
天井里的人也是面露喜色。因为飞机在当时是高科技的尖端武器,说明我们国家有了自己的空军,可以居高临下,克敌致胜。大周先生正想笑吟吟地开口说话,只见白福根突然收起笑容叫了一声:“不好!这几架飞机是从虹桥机场起飞的。日本飞机扔炸弹首先就要破坏飞机场。虹桥机场离徐家汇最多只有几十公里路,现在我们这里就处在战争的第一线了!”此言一出,两位周先生顿时傻了眼。
不料,前厢房里突然“砰”地一声,黄三拍着桌子,跳着脚骂人:“侬这只死货色,我原本不肯到徐家汇来的,都是侬这只丧门星,白虎星害人,吵着要我去找黄天佑,现在投奔到飞机场边上来哉!送到老虎嘴巴边的肉,还会有活路?”紧接着,一个沙哑嗓音的女人拉开喉咙哭叫起来!“侬这只死乌龟就是看不得我,啥格勿好的事情都弄到我头上来。侬巴不得我早点死,好抱牢狐狸精快活煞哉……”那女人骂得越来越难听。厢房里猛然响起“哗啦啦……”的一声,好像是有人摔碗盏的声音。只听见黄三在吼叫“妈的,臭婊子,侬再敢讲一句,我马上一刀子捅杀侬!”女人的骂声止住了,发出抽泣声。天井里的几个男人听得直摇头。正在这时,兰娣一面哭,一面奔到天井里喊叫:“福根叔,我爸呢?我妈叫肚子痛,说痛得很厉害!”白福根一听,心里“咯噔”一跳,心想:“这下糟了,老薛不在,如果真的这时要生孩子,那可怎么办呢?”他忙着跟随兰娣去灶间,但走到门口又停了脚步。因为一个陌生男人进去探视产妇,终究不方便。于是他蹬蹬……地急忙奔到后楼,叫了奶奶和雪莲娘下去照看产妇,是不是真的要生了?
大人下了楼,两个女儿就跟着父亲来到天井里。白福根指着两位周先生叫女儿叫人,雪莲腼腆地红着脸娇声喊:“伯伯,叔叔!”玉莲也学着姐姐叫“伯伯,叔叔!”稚嫩的童音,听起来非常可爱。二周一见都惊呼起来:“噢唷唷……福根叔,想不到你两个女儿生得这么漂亮呀!可惜现在打仗,要不,你应该送她们去拍电影,将来一定会红遍上海滩!”
大周先生的话音刚落,前厢房走出了一男一女。男的肥头大耳,狗熊般的身段,穿着一身黑香云纱衫裤,上衣敞开着露出一撮黑色的胸毛,一只毛茸茸的大手里握着两只沉重锃亮的钢球,用手指拨弄着。他挺胸凸肚地站在那里,瞪着一双邪恶的眼睛盯着雪莲呆看。那中年女人是他的大老婆,长得矮胖而粗俗。身上穿着一套花里胡哨的绸衣裤。紧绷绷地裹着一身抖动的肉,脚上一双白缎子绣花鞋,那脚背上的肉由于鞋扣得紧,竟像两只发酵馒头一样鼓了出来。她头上梳着一个松松的发髻,戴着一付金耳环,胖而浮肿的脸上竟生着一个个大麻子,所以,整个人就显得十分丑陋。她那双三角眼还红红的好像刚哭过的样子,但现在却是色迷迷,目不转睛盯着雪莲死看。
雪莲本能的感觉到这两人射来的邪恶目光,觉得很窘,很讨厌,为了摆脱他们,就一转弯去了灶间。
“白老板,侬真好福气,生了这么标致的女儿,将来真的会发大财唷!哈哈……”黄三前倨而后恭,笑得嘴里两只大金牙闪闪发光。
那女的扭头轧颈,朝着白福根身边靠过来,把手里的一块脏兮兮的花手帕一挥,妖声妖气地说:“嗳唷,白老板!我一见迪格小姑娘真是欢喜得来……做我过房囡吧,我要好好调教伊,保证今后伊屁股后面男人跟着一长串喏!嘻嘻……”
白福根看见她靠近,像见到一只屎壳郎那样的厌恶,皱着眉头,赶紧后退一步,但出于礼貌,只能勉强的应付说:“不敢当,不敢当。”
那女的见白福根没有说定,就不依不饶地紧盯上来,又靠近一步,用手去拉白福根的衣袖。白福根突然涨红了脸,赶紧把手臂一甩,将她的手甩脱。女人也不在乎,还是涎皮赖脸地说:“嗯……白老板,侬跟小姑娘的娘商量一下,我要收伊当过房囡的事,不要忘记噢!我明天要听回音……”幸好这时奶奶气急吼吼地跑来了。
“福根,我看兰娣妈情况不好,不仅肚子痛得厉害,还见了红,人也像虚脱的样子,一身衣裳都是汗水,混身湿透,像从河里捞起来的一样!”奶奶自己也是一头的汗水,拉起身上一件淡蓝竹布大褂的下摆,低了头揩汗,一阵头晕,差点摔倒。老人这时又饥又渴,极力地支撑着。白福根一听,急得跳脚,搓着一双大手,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见兰娣一面哭,一面奔到天井里来,“福根叔,妈要叫爸去一次,我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