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周、白、薛三家在工场间里安顿好,大家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都有一种精疲力竭的感觉。除了黄三,几家男人在天井里商量,想出门弄点吃的东西回来。这时外面弄堂里传来一个女人凄厉急促的呼喊声:“小顺子啊……”“小顺子嗳……”“小顺子,小顺子!”这声音由远而近,再由近而远。听得人们十分的心酸,无疑是这个女人年幼的儿子小顺子在冲进租界时失散了。她正在急迫地到处寻找他,这个母亲的心在熬油、在撕裂。大家听得心酸,沉默无语。这时突然传来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像是远处那种隐隐的雷声。一瞬间,周围像死一样的寂静,人们都摒住呼吸,在聆听这巨大而沉闷的响声。天井里的男人们抬头朝天空瞭望,天上艳阳高照,碧空如洗,云淡风轻,哪里来的雷声?他们正在面面相觑,十分惊疑时,突然弄堂里难民中响起一个男人石破天惊的骇叫声:“是炮声!是炮声!那是炮声!打仗喽……东洋兵杀来啦……东洋兵杀来啦……”随着这一声喊,有更多的男女声音附和上来“东洋兵杀来啦……东洋兵杀来啦……”许多难民哭起来,还有人在弄堂里奔跑,一时人声鼎沸听起来,真是吓人。有一个大嗓门的中年男人在吼叫:“我掘你祖宗十八代老坟!这里哪有日本龟孙子?大家发啥神经病?好好听听!这炮声离徐家汇还远着哩!”大家真的静了下来,细听那炮声是沉重的,闷雷似的来自闸北的方向,徐家汇到闸北、虹口、江湾要调二、三部电车才能到,这炮声真的还远着呢。炮声响了一阵后又沉寂下来。有人怀疑是不是刚才听错了。事实是,这天8月13日早上9时15分,日本海军陆战队和便衣队打出第一枪,射击守卫横浜路、东宝兴路段的中国保安队,中国军队还击。上海市长俞鸿钧为这次日军挑衅向日本总领事提出抗议,未见答复。日军又在上午10时半不宣而战,开始炮击,用炮火掩护其步兵向闸北全线猛攻,我军奋起迎击。这就是福佑里群众听到的炮声。
炮声时响时停,难民们提心吊胆,秩序混乱。小周先生等人当然不敢开门外出觅食,他是一个文质彬彬的小学教师,抓住这炮击的间歇对大家说:“这仗是真的打起来了,开场容易收场难,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老百姓只能听天由命,活一天,算一天。这次老大能进工场间,我真是高兴得不得了,我们三兄弟就老大能干,我和老二都是软脚蟹,撑不起台面,只要老大在,我就不怕了。我们这次和福根叔、老薛是萍水相逢,但相聚就是缘分。我觉得,你们都是好人,正派人,我很乐意交你们这样的朋友。现在是战争时期,我们患难与共,互相帮助。刚才弄堂里,街上都是乱哄哄的,到哪里去买吃的东西?大家如果有干粮,只能先随便吃点再说。要喝开水,可以先用我家里的煤球炉,昨天傍晚我凑巧买了二担煤球,大家先用着,等过了这关口再说。”白福根听了连忙称好道谢。
天井里几个男人中,只有薛金康最是心神不定,烦躁不安。他虽然体格魁梧强健,但由于几天来睡眠不足,一双大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国字脸上,几天不刮胡子,已长出大片的青茬,虽长在黄褐色的皮肤上,还是很显眼。刚才他在卖力搬铁车,清仓库,打扫灶间时,头上,身上沾了许多的灰尘和油垢,模样看上去竟像一个被关押在牢房里的囚犯。他在天井里心烦意乱地来回走动,一心想到南市的厂里去一次,因为厂里的老板在昨天斩钉截铁地表示:今天一定会发一半的工资。并当场发下血誓:“如果不给工资,大家就把我斩了分肉!”现在他口袋里只剩下8角钱。四个小姑娘都在叫肚子饿要东西吃。妻子自逃难以来,一直感到肚子不舒服,幸好福根在清理仓库时发现一副铺板,就把这几块长木板铺在灶间冰冷潮湿的水泥地上,兰娣妈总算能伸直身体睡着了。现在他决心要到南市铁工厂去拿工钱,虽说打仗的时候,炮弹不长眼睛,或者去了仍然拿不到钱,但不去就一点指望也没有。现在他主意已定,也不敢告诉妻子和兰娣,怕他们阻拦着不让走。就对白福根苦笑了一下说:“福根叔,我要到南市厂里去拿工资,家里就托付你照应了。”说完就去拔门闩。
“老薛,现在兵荒马乱打仗的时候,路上都是难民,没有电车,你走到那里也已经是吃中饭了。再说,我看今天银行也不会开门,你去了也拿不到工资……”白福根一听马上急着劝阻。
薛金康装着没听见,拉开门头也不回走了。白福根不敢开门去追,怕附近难民乘机涌进门来。大周和小周赶上一步帮着来栓门,外面已有人恼怒地用脚“砰砰!”“嘭嘭”踢着工场间这两扇大门。
“这种时候,他还要到厂里去?”性格豪爽的大周先生带着吃惊的神色问。
“唉!没法子呀,他是个高级铜匠师傅,手艺好得很,平时一个月的工资有五、六十元呢。现在老婆马上要生孩子,四个女儿等着吃饭,没有钱就什么事情都办不成啰!”白福根对他的朋友充满了怜惜和同情。两位周先生听了嘴里啧啧有声地说:“想不到一个铜匠师傅有这么高的工资。”
这时,那个威风扫地,不肯露面的铁拳黄三从前厢房窗口扔出一句话来:“喔唷!五、六十块工资有啥稀奇,还不够我一个月吃早茶。白老板不是大股东吗?既然和薛某人是好朋友就拿出几个小钱来给他好了,也用不着让朋友到南市去冒这个险。” 黄三因为黄天佑叫他让房子,心里憋着一肚子气,根据自己的社会经验,他判断白福根是其中的“狗头军师”,可是看来看去,并不像个老板,所以一直暗中盘算着,要弄点苦头给他吃吃。现在抓住这个机会先抛出一句挖苦话,这只烧红的煤球让他吃了烫在胸口里,才晓得我黄三爷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