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个月前,我去贵阳求职,在火车上遇到刘菲姐,我没有买到坐票,只得在车厢里乱串,路过刘菲姐时她给了我一个眼神,松了松她靠窗的口袋,立直自己瘦小的身子,硬是给我挤出一个位置。
这辆车的终点就是贵阳,坐下的时候我感激地向她说了谢谢,便问她去哪儿,她简单的说了句:“贵阳”然后埋下头靠在桌子上睡了。
她看起来有些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头发很长,也很多,末端有染过的痕迹,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新长起来的头发与旧发在耳梢处分成两段,为防止趴下时浓密的头发盖下来,她便用一个紫色的月牙发夹把头发推到额顶,趴着时便露出半张脸和横跨过来的托着另一半脸的手。
刘菲姐睡的很安静,她露出的脸和手都呈现出一种铜黄色的黑和难掩的粗糙,穿着几年前非常流行的女士夹克,配合着她身线,乍看起来很舒适,细看时显得有些陈旧。那种铜色的黑,我也有,是被太阳晒的,我猜想她可能是带游客到处参观的导游。
二
座位对面在凌晨四点突然发出的孩子的哭声,吵醒了我,也吵醒了刘菲姐,孩子的妈妈看着周围熟睡的人相继醒来,一边责怪孩子,一边向难为情的向大家道歉。
“带孩子坐硬座是最辛苦的,我以前也带过,孩子常在半夜中醒来。现在看见你带孩子我都觉得累。不过等他长大了就好了。”刘菲姐用略带贵阳话的口音友善地回应那个带孩子的母亲。
天已经开始发白,还有两个小时就要到站了,我们都睡意全无,一阵喧闹后大家便各自聊起来。
刘菲姐问我,“看你背的书包,你一定还是一个学生吧?”
“我在长沙读大三,你呢?”
她捋了捋头发笑着对我说:“你看我像做什么的?”
“导游”我脱口而出,旁边的人都该听见了。
刘菲姐的脸色顿生了些变化,挤出了一个微笑说:“当导游曾经是我的梦想,我现在在搞建筑。”
“搞建筑?”我有些诧异,她那么瘦小怎么搞建筑呢?
“就是工地上搬砖的。”她似乎懂我的诧异。
刘菲姐说她就在我所在的长沙搬砖,今年刚到,以前都在东北那边,长沙的夏天太热,她实在受不了,又想留在家里的跟奶奶在一起的儿子,便打算回家休息两天。
她说:“刚开始的时候,人们都说我廋,扛不起砖和木板,我确实抬不起,只有一点一点的搬,渐渐的力气就大了,现在我就做我老公的“小工”,只是特别的幸苦,但慢慢的就适应了。只是手变粗了,脸也黑了,怎么挡都挡不住。”
我曾经去妈妈的工地上做过那样的活,所谓“小工”其实比大师傅还幸苦,就是装修时给师傅搬砖,炒水泥浆,运材料,每一样都很笨重,拿的工资在工地上也是最少的,一天下来我暗自骂道这样的活不是“人”做的,可就是刘菲姐这样的人在做,就是我妈妈在做,而且用这样做挣来的钱在养活我。
想到这我对她充满了敬畏和同情。
“那个活那么苦,为什么不做点别的呢?”
“我老公只能做那个,他不让我去别的地方,他也竭力的让我就跟在他旁边,什么都不干,可是我不忍心,家里有老人和孩子,一切都靠他。”
她接着说“你说我看起来像导游,其实那曾经是我的梦想,我高中的时候英语好,人又开朗,又幽默,就是“喝妹儿丝”,我现在都还记得这个单词。同学们都说我适合当导游,只是高考没考上,就只有放弃了,要是考上了,生活可就打不一样了。”
我发现她说的“humorous”应该读“ˈhju:mərəs”也许她的发音从来没有对过,英语也不见得强到哪里,只是她说那个单词时眼睛闪现的那股明亮的劲儿和说完话后的叹息,让我不忍心纠正,我对着她笑,心里怪怪的。我能体会,她那时心里也怪怪的,所以才避开我望向窗外,望向那些一晃而过的景物。
刘菲姐是读到高三了才辍学的,她说高考没考好,又不好问家里人要钱复读,所以就去外面打工了,不久便遇到了同在外地打工的小学同学,再不久他们就结婚有了孩子。
三
刘菲姐问我:“你现在多大了?”
“23”
“我要是读书,现在大学该毕业了,生活该很不一样了。”
“有什么不一样的,我们毕业了还不是要打工,压力也会很大。”我已经临近大四,这段时间正为将来在哪里工作而焦虑,新闻里都是铺天盖地的关于就业难的消息,已经投了好几份简历都没有回音,那时对贵阳之旅的结果又还未知,便有些颓唐。
她说:“至少,你不用那么辛苦啊!就像我的那个考上大学的同学,现在都开上小车了,听人说他现在身价很高,过的很好,而我现在还是一个丑小鸭,在到处奔波。”
刘菲姐口中那个考上大学的同学,就是她的初恋,他们相识于高一夏天的毕业生晚会,她在晚会上唱了一首当地的民谣,获得的了长久的掌声,晚会后便成了学校里的名人,之后便有很多人来追她,可那些人看起来都不认真,直到有一天下午,她在学校的玉兰花下念书,一个男孩略带紧张的靠近她,递给她一个没有署名的白色的信封,说:“这是别人托我给你带的信。”而信里面的落款却是他自己的名字。
刘菲姐在夕阳的照耀下读完那封信,她说信握在手中便感觉一股暖流浸入全身,闭上眼,她感觉自己的存在仿佛就是为了等待他的到来,她说那是真正的爱情,她当晚回去就给他回了信,渐渐的他们就成了别人羡慕的一对。
然而一切又都结束与三年后的夏天,高考成绩出来后月兰花落了一地,男友考上了一本,而她自己三本都没考上,之后男友便去上学,她便去打工,再没联系,知道两年前刘菲姐结婚,男友到她的空间里留言说:“ 全世界都知道你结婚了,唯有我不知道。”
刘菲姐没回,但狠狠地哭了一场,哭过后便把那封曾读过的信在夜里烧了,火苗扬起让她想起十六岁夏季午后夕阳颜色,亮一阵后便黯淡,接着就彻骨的凉意在夜里蔓延。
我问她是否还记得那封信的内容,她说忘了,但我不信。
四
火车就要到站了,刘菲姐开始熟练的重新打扮自己,她从已经褪掉皮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双耳环戴上,用小镜子照了,再笑着问我是否好看,她说没有孩子的时候自己从来不坐火车,经常买好的衣服,好的化妆品和首饰,花钱总是大把大把的,觉得月光族也无所谓,可有了孩子,就是舍不得花钱,这次回家她明明走到机场了,又返回到了火车站,觉得产生多花钱的想法都是一种罪恶,就想多挣钱,给孩子一个好的环境,让他读书,好好读书。
她说:“高考失败后她本来是想复读的,但爸爸妈妈和自己的亲戚没有一个支持,要是他们中的一个人让我学习,我就会复读,坚持下来,情况也许就不一样了。”她说这是教训,以后自己的孩子只要想读书,她会不惜一切代价让他读,她说孩子是她所有的希望。
出站的时候她提了两大包行李,一包是漂亮的皮箱装的东西很重,一包是家用的水桶装着的工地上剩余的带回家的工具,又少又轻,我只带了一个背包,便主动帮她拿重的行李,她坚决要提重的那个箱子,走在我前面,我只得拿着桶跟在后面,看着她苗条身姿配着摇曳的耳环,在人群中显得美丽极了。
离别的时候她客气的对我说了谢谢,在我们共同的家乡贵阳用普通话对我说:“祝你前程似锦。”然后对我笑,提着两个极不对称的行李消失在人群中,她最终还是甩不掉那件绿色的丑陋的行李,但在我的眼里那一点也不影响她的美。
五
回到长沙,我看见了许许多多的工地,每次路过我都下意识的寻找刘菲姐的影子,虽然无果,但我每次都能看见绿色的隔离板上写着中国梦的标语,画着中国梦的画面,标语是红色的,字体工整,尤其中间的一竖拖得很长,而画面中也总是一家人和乐融融的场景,我知道围墙里面的就是一个一个像刘菲姐一样背井离乡搞建筑的人,他们不单是“小工”和“搞建筑”的他们还是筑梦的人,筑“中国梦”这个大梦的人。
我想刘菲姐也看见过那些隔离板上的画,也能融入那些画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