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刚出生那阵儿,妻和我整天忙得手足失措,生怕小生命有甚闪失,偏偏怕什么来什么,小家伙三天两头闹毛病,害得我们把医院的门槛都踏破了,每一回都惊出一身冷汗。事实上,大多数时候小家伙并无大碍,也就是感冒发烧而已——他晚上睡觉不老实,几次蹬掉了小被子。
眼看着霜风凄紧,气温一日低过一日,妻和我愁眉不展:怎么办?总不能就这么整夜抱着他啊!
一天,妻跟我商量:“给儿子做个肚兜吧,晚上蹬了被子也不会着凉。”
“好啊好啊”,我赶忙说。
记得小时候我就穿过小肚兜,就是《红楼梦》里那个大男孩贾宝玉穿的那种,晚上睡觉有肚兜护着肚子,可以免受着凉。
我转念一想:“你行吗?”然后狐疑地看着妻子。我知道,现在的年轻媳妇,没几个能掂得了针线。
妻本来就不大自信,经我这么一问,就泄了劲:“那……怎么办呢?”
儿子的吃穿用度,无一不是购买。妻和我都是工薪阶层,区区几百块的工资本来就紧巴,添了儿子更是捉襟见肘。
“唉,要是娘还活着多好!”我不由得一声长叹。
母亲手极巧,缝的衣绣的花,总能赢得很多人啧啧称赞。我们姊妹几个小时候穿的衣服,都是母亲一针一线拉出来的。
想到这我一跳而起:“有了!”
搬开层层杂物,我终于将屋角那个小木箱找了出来。轻轻拂去积尘,小心翼翼掀开箱盖,母亲生前的遗物一件件展现在我的面前……
最终,我还是失望了,那个耗尽母亲最后一口气的红肚兜,已经不知所踪。我颓然跌坐于地,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妻赶忙怀抱儿子扶住了我。
在小生命哇哇的啼哭声里,我开始讲述那个刻骨铭心的故事:
那年7月,身患癌症的母亲行将走到她生命的尽头,巨痛侵蚀着她的身心,也扭曲了她原本端庄的脸。有好几回,母亲拉着我的手艰难地说:“我不想活了!”
那年我高中毕业,对于母亲因直肠癌带来的疼痛,我除了偷偷掉眼泪什么也做不了。
我们家本来就穷,现在更是雪上加霜。那时,我们家唯一能做的,就是每周给母亲打一针杜冷丁,到后来连杜冷丁也打不起了,只剩下绝望的等待。
有一天,母亲突然对守在身边的我说,她想趁剩下的日子,给未来的孙子亲手缝一件衣服。我说都什么时候了,别再想这些事了。母亲似乎也懒得理我,兀自喃喃自语:“给我孙子做啥呢……就做个肚兜吧……”
我终于未能说服母亲,她从来没有这么固执过。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借助墙壁支撑着她那已经完全干枯的身躯,用那双几乎只剩下骨头的手艰难地剪裁、缝制,有好几次,针扎在手上都不自知。
漫长的一周终于过去了,一只鲜艳的红肚兜呈现在母亲手中。也许是了却了一桩心愿,也许是耗尽了最后一丝心气,豆大的汗珠不断从母亲额头渗出。
捱过一阵巨痛之后,母亲举起她的作品,就像一个战士将红旗插在阵地上一样,但是几次她都失败了。我接过来将红肚兜贴在自己胸前,母亲端详了许久,突然发现了她作品的美中不足,说:“上面应该绣一条龙……穿着有龙的肚兜我孙子才泼皮……”
听了这话,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嚎啕大哭。
此后的情景,我不忍心再讲下去。
五天之后,母亲撒手人寰。那个绣着游龙的红肚兜,就象一片枫叶飘落在母亲身边。
那一年,母亲四十八岁。
母亲走后,生前用过的东西大多在埋葬那天烧掉了。但是,那个红肚兜连同她生前经常穿的中式衣衫,被我一一收藏起来,装进一个小木箱,此后我无论走到哪里都带在身边。偶尔,我会将母亲的衣物捧在手里,就着如水的月色,遥想曾经的天伦之乐,就像又回到了母亲身边……
意想不到的是,我十几年漂泊不定的生活,最终还是遗失了那个红肚兜——不知何时何地,那种失落感,犹如小家伙失去了成长的附身符,而我则好像被娘撇下不管不顾一样。
听完我的故事,妻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滚落在襁褓中哇哇啼哭的儿子脸上、身上。
我不知道那一刻妻在想什么,也许她在想,失去祖母的庇护,儿子在成长的路上或将承受许许多多的苦难与煎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