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八年前，腊月二十五，刚完过小年。

“思思，佩佩，快来！”小琦一边回头招呼着两个邻居家的妹妹，一边朝着前方跑去。

这三个小屁孩儿，今年都是五岁，彼此间差不过个把月，小琦大点，已然成为孩子王，带着两个妹妹是上天入地摸鱼捉虾无所不干。用三家大人的话来说，就是“闹挺！”。

不过三家大人说是这么说，却没哪家舍得责骂孩子，一是计划生育三个孩子都是独苗苗，二是这小村庄里哪家孩子不是闹着长大的？

昨天刚过完小年，孩子们兜里都塞满了各样宝贝，这三小只，今个儿不就由小琦领着像小耗子一般分食去了？孩子们自有孩子们的秘密基地，三家大人心照不宣，就在池塘边的老柳树下呢，三只小耗子搁那用老棕榈叶搭了个小棚，还央着各家爷爷奶奶给扯了根线，挂了小灯泡。小琦现在就带着两个邻家妹妹前往这秘密基地。

“小琦哥哥，思思姐姐，我带了奶糖，给你俩吃。”

“我也有，我也有，水果糖！奶奶给的！”

“看我的！红薯干！我妈晾的，怎么样？厉害吧！”

“哇，李伯母做的红薯干最好吃了。”两个小女孩异口同声道。

“哈哈，就是不给你俩，有本事来追啊。”小琦说完便绕着池塘跑开来，惹的两个小女孩在后边跌跌撞撞地跟着。

“追不上，追不上，略略略略……”

“小琦哥哥，等等我们……”

突然，佩佩脚底一滑，就摔入了池塘。接下来，就如无数个防溺水安全教育中列举的反面例子一般，三个小孩，一同没了。

那一天晚上，李家领回了独子小琦的尸体，王家领回了独女思思的尸体，宋家领回了独女佩佩的尸体。

那年年夜饭，三家人望着摆得整整齐齐的菜肴，静坐了一整夜。素麻白衣替了新年的喜庆，寂静无言换了新年的喧闹，而时光的年轮还在往前走。

八年过后。

（一）

腊月二十五。李家。

“思琦，过来。”

已经七岁的小孩捣着双腿蹦到了妈妈面前。家里在他五岁那年建了新楼，原来用土砖砌成的旧楼已经拆除，墙缝内再也找不到偷偷歌唱的蟋蟀，换之的是雪白得发亮的墙漆和厚实的水泥红砖墙体。小小的思琦只觉得新房像爸妈口中的“琦哥哥”那样无趣。他隐隐约约地知道，他的到来是因为那个叫“琦哥哥”的人的离开。在他短短的七年岁月里，“琦哥哥”占据了他太多的时光。因为琦哥哥最喜欢吃红薯干，所以妈妈经常往他嘴里塞红薯干，听说有一次他进医院就是因为妈妈给当时一岁的他喂红薯干导致他噎住了。还有，他不太闹，他就喜欢静静地听蟋蟀唱歌，看电视里的狼羊大战。每当这时家里人总会说：“小琦不是这样的，再闹挺点就好了。”他也从未被允许靠近任何一个池塘，抑或小溪小河，因为“要是小琦没去就好了”。包括他的衣服，“你琦哥哥就是这样穿的”。就这样，他不知道“琦哥哥”是谁，但他知道很多“琦哥哥”的事。例如现在，他们要去给琦哥哥扫坟。

“小琦，我们会想你的，你看思琦，他挺像你的，就是太乖了，一点也不闹，不像你，跟个猴子似的。”妈妈在坟前兀自喃喃，而爸爸还在外地务工没有回来。

思琦默默地站在坟前，兜里塞满了红薯干，这是他给琦哥哥带的，琦哥哥肯定会喜欢的。对，爸妈都是这样说的，肯定没错。

“琦哥哥，我好想见见你。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都说我再像你一点就好了。可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得像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爸爸妈妈总让我做你会做的事。不过琦哥哥，虽然我不想念你，但是我会经常想起你的。你在天上也要好好的呀。新年快乐。”思琦默默在心中念道。

腊月二十九。

当爸爸终于赶回来给思琦发压岁钱的时候，思琦终于乐得蹦了起来，他想买一件属于他自己的东西，和“琦哥哥”无关的东西。

望着开心的思琦，他的妈妈瞬时湿了眼眶：“小琦回来了啊……”

岁岁年年，时光将伤痛刻成印章烙在李家每个人的心上，连年幼的思琦也未放过。只是，新的一年又来了，应该怎么迎接呢？

（二）

腊月二十五。王家。

向阳今年六岁。昨天刚过小年，她现在可有很多好吃的。十来颗果糖，一把大白兔，一小袋红薯干，六个橘子，还有苹果……对小小的她来说，实在是太多了，可是她不会吃，因为她要留给姐姐，那个素未谋面的姐姐。

家里人从未对她提起过姐姐，她也没有在家里见到任何一件姐姐的物品。她是从大伯们的聊天中偶然知道她本来应该有一个姐姐的。可是当她一推门进去，大伯们立刻就不聊了。向阳想要有一个姐姐，那会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她想。所以，她要等那个姐姐回来。是不是家里人做错了什么事惹姐姐不高兴所以姐姐走了呢？可是爸爸妈妈对她可好了，会从小村庄带她去镇上游乐场玩耍，还教她游泳，带她去河里捕鱼，有吃的都会给她……爸爸妈妈肯定也是这样对她的，可她为什么走了呢？那等她回来，我给她好多好吃的，姐姐是不是就会留下？向阳小小的心一直在期待，新年了，姐姐肯定会回来的。

就在向阳仔细清点她给姐姐留的零食时，向阳爸妈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去给思思扫墓。

“孩子他爸，今年我去吧，你陪向阳，别让向阳知道了。”

“向阳妈，你说向阳是不是已经知道了，我看她最近日记本上全写的是姐姐。今天数零食的时候还听见她在姐姐姐姐呢。”

向阳妈顿了一下，“哎，那我们可得好好准备一下，要是向阳问，我们得怎么答啊。”

“如实告诉她吧，我们只希望向阳能够健康快乐地成长，她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好，如果她想知道，我们就告诉她，如果她没发现，我们就瞒一辈子。”

“向阳妈，你想思思吗？”向阳爸突然问。

“想啊，怎么会不想啊。可虽然我小学三年级毕业就出来谋生活了，但我也知道，这人啊，得向前看。”

腊月二十九。

“向阳，发压岁钱喽。”

“哦耶，谢谢爸爸妈妈。”

“向阳，明天新年了，有什么新年愿望吗？”

“嗯！”向阳两只小手揪着衣服，“爸爸妈妈，我想见姐姐可以吗？”

向阳爸妈相视一笑，齐声说：“好！”

新的一年又翻开了篇章，向阳爸妈只觉得充满了希望。

（三）

腊月二十五。宋家。

天刚亮。

“佩佩爸，走喽！”

“来了！”

一声吆喝一声应就揭开了两人生活的序幕。佩佩走后，两人没再要孩子。他们对佩佩浓浓的思念融入了生活中的每一天，又折射到了身边的每一个孩子身上。

现在他俩是要去镇上的的孤儿院。两人扛着大包小包，路上蹭了一辆去镇上采购的农车，终于在孤儿院开门前到了。

“宋爸，宋妈！”一见到他们，孩子们就一窝蜂地冲了上来，红扑扑的小脸上满是兴奋与期待。

宋爸宋妈将所有孩子圈在怀里，挨个地将大包小包里的东西掏出来，“一一最喜欢奶糖了，小芸有新棉袄穿了，明明你快来，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话本！你宋爸人笨，去新华书店跑了几趟也没买到你要的话本，多亏那老板人好，这回对了吧！”

待将大包小包里的东西分发完，宋爸又悄悄找到了院长。

“院长，这是我俩今年的存款，全捐给孩子们。你放心，我俩无儿无女，身子骨也还硬朗，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就盼着这群孩子们啊，日子过好点，开心快乐就好。”

“宋家大伯，农家人挣分钱不容易，听说你村里那房子还是土坯房，这些个年头都快塌了，怎么不拿这钱建个新房呢？这都八年了呀！”

“只要孩子们好，我们住得差点不算什么，院长，你就收下吧。”

“诶，好吧。我替孩子们谢谢您。”院长将钱包好，郑重地说：“宋家大伯您放心，这钱我保证绝对每一分都花在孩子们身上，绝不让您的血汗钱白费！”

“好好好……”

院子里，孩子们正央着宋妈留在孤儿院过年，院长出来瞧见这一幕，赶忙附和。

宋爸宋妈两人一碰头，这事就定下了。不过，今天他们还有别的事要做。

“孩子们，二十九宋爸宋妈一定来，给你们发压岁钱好不好？”

“好！”

离开孤儿院后，宋爸宋妈直接去了佩佩的坟前。

“佩佩，要过年啦，爸爸妈妈来看你了。爸爸妈妈认识了好多小朋友，他们都和你一样可爱，有个若哥哥要考大学了呢。佩佩这么聪明，要是你还在，肯定也能上大学的，你说是不是。”

“是啊佩佩，你要好好的，我们都要好好的。我们都会好好的。”

腊月二十九。

宋爸宋妈望着一院子欢乐的小朋友，幸福地笑了。新的一年，要来了啊。

时光的车轮滚滚向前，过去的过去，忘记的忘记，留下的留下，只是新年，不管你期不期待，它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