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易言
正是天寒地冻的三九天,层峦叠嶂的大山里满眼是荒凉,看不到一抹绿色。地广人稀,除过呼呼的风在耳畔响起,寂静无声。
河里结了厚厚的几层冰,偶有一个人砸开冰面用马勺舀水。在这样的时间,告别繁华的城市,走出舒适温暖的办公室,我来到了这个叫凤阁岭的地方,完成一件类似贫困状况调查的任务。
山挨着山,山脚有清冽的河,河旁有人家。朝阳坡三间土坯厦房,侧面挎了低矮的灶房和柴房。窝棚是牛舍。这是杜勤福的家。
昨晚睡在村小学一个教师的宿舍里,身上盖了一床被子和一件军大衣,头上戴了棉帽子入睡,半夜被猫头鹰的悲切切的哀鸣吵醒了几次。大清早我和同事每人吃了两大碗玉米糁子,在村干部的陪同下,朝吴家坡而来。
一路上翻山越岭,半个小时大家都已经把外套拿在了手里,每个人都气喘吁吁身上也似乎在冒着热气。终于在中午1点时分到达了这里。
好多人家没有院墙,自然没有柴门闻犬吠的意境。不过冷不丁还是有几条狗从柴堆里窜了出来,虚张声势地朝着来人乱叫一通。听到狗叫,屋里炕上有人隔着窗玻璃向外看,是个小女孩怯生生的面庞。门开了,走出来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见有村干部带领不管三七二十一,热情地招呼进屋,说外边真是太冷了!
穿过光线昏暗的中间类似客厅或过道的屋子,来到侧边一个厢房,房子中间,一个老妇人坐在小马扎上,正在用一个被烟熏火燎隐隐可见白色的搪瓷杯子喝茶,面前一个瓦盆里明明暗暗闪闪烁烁的炭火上熬着中药一般的茶汤,盛茶的陶罐周身是浓黑的一层油渍,看起来有些年月了。寒气湿气重,这里的人们有喝罐罐茶的习惯。
从镇上商店买回一斤几元钱的茶叶,在炭火上宽水熬煮,浓缩到颜色发黑比中药还苦的几口的量时,才倒出来趁热饮下,再继续熬喝。过足了茶瘾,日头也就有了温度驱走了空气中的大部分湿气,人们才开始下地干活。
坐在炕上盖着被子的小姑娘看起来七八岁的样子,见有陌生人进来抬头看了一眼,立刻羞涩地低下了头写起了作业。
杜勤福和母亲、养女,三代三口人,组成了眼前的家。
说话间,老妇人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出门走了。村干部说她智力稍微有些障碍,这是去山那边看药材去了。家里种了三亩柴胡,她经常要去看一看,防止被人偷挖。杜勤福顺着村干部的话唉声叹气:父亲几年前患上了肺气肿,拉个账看病,人还是走了。母亲腿有残疾,智力也不健全,顾及老人情况他也不能撇下家里一个人出去打工,只好靠种地种药材换些收入。
说话间,杜勤福提着水桶去门前小河里取水。家里没有暖瓶,也没有水缸,喝水随烧随喝。村干部说,山里的女子大多不愿意嫁到山里受穷,纷纷往外嫁,这样彩礼从三四万甚至涨到了十多万,娶个媳妇真是要脱层皮啊。村上好几家为给儿子娶媳妇,把家里的粮食耕牛能卖的全卖了,结婚导致家庭“破产”了。当地人就是用的破产这个词。
杜勤福的情况,小伙子虽然精干,像天文数字一样的彩礼让他彻底打消了娶妻的想法。七八年前他抱养了一个女婴,也就是炕上写作业的孩子,想养活大了给招赘个女婿以照顾自己的晚年生活。
杜勤福给每个人用大瓷碗端来了开水,又从灶房里夹来了通红的木炭放在炭盆里,屋子里立马暖和了不少。年纪不大,怎么就死了娶媳妇的念头了?他笑了,多少有些淡定的表情说,这辈子生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家庭,认命吧!还说什么婚姻爱情呢?!把老母亲养老送终,把女儿养大成人,一辈子也就算把任务完成了。
崖畔畔上几棵冷峻的白杨树挺拔地伫立着,立正的士兵一般,一只孤寂的喜鹊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啼叫,给旷野里带来一丝生机,又扑楞着翅膀到山后边去了。
和杜勤福道别,继续赶路。
遇见有背柴禾的老人,背上体积庞大的柴禾似一座小山,比下面瘦小的身体打出了三四倍。村干部和老者打着招呼并没有放慢脚步,嘴里却又多了些令我吃惊的内容。老者有两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上学时喜欢了同学杜勤福,家里人嫌小伙子家太穷说什么也不愿意这门亲事,闺女离家出走了,十几年了杳无音讯。也有人说杜勤福可能知道她的状况,老人也到过杜家打探女儿的消息,终究没有下文。
老人的心里不知道有没有后悔和内疚。回头看,山路上慢慢挪动的柴禾小山渐行渐远,直到在一个山顶消失。
翻过一座山,阳坡的半山腰有一户人家,有三孔土窑洞,没有房屋,院子显得比其他人家要大很多,足足有两亩的样子。
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正在院子里低矮的猪圈喂猪,看到我们赶紧放下手里的猪食盆拍打着身上的灰尘迎了上来。进入中间的窑洞,炕上坐着年轻的媳妇,手里抱着一岁多的孩子,嘴里带着山里人质朴和客气,让上炕坐,说炕烧得正热呢。
我原本以为在文艺作品中才能见到的换亲现象,却真实地在这一家发生着。
这个有哮喘病的女人聊起儿女的婚事,她一下子激动地喘了起来,嚎啕大哭,眼泪扑簌簌往下淌。她的情绪似乎也一下子唤醒了年轻的媳妇。媳妇没有出声轻轻拍打着怀里被惊吓到的孩子,眼泪却不断线地流了出来,流淌在她皴红的脸上。
女人哭过一阵,情绪慢慢恢复平静,如祥林嫂一样像给我们诉说,又像在自言自语,不断重复着“没办法么”这几个字。
女人在三十多岁时丈夫一夜之间突然精神分裂,开始到处流浪,不久被发现死在附近一个水库里。她守寡把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拉扯大。作为母亲,儿子娶媳妇的年纪却让她怎么也睡不着觉了。彩礼是横亘在面前的一座大山,跨不过去,又移不开。有媒人上门来提亲,提出前山有一户人家也穷没办法,有换亲的意思。女人犹犹豫豫和儿子女儿商量,大女儿勉强同意嫁给对方的儿子,给哥哥换娶回来人家的女儿。
为了避免夜长梦多,两场婚事没过半个月就都办了。即便是不谈爱情,如果两对年轻人能和和睦睦过日子也就了却了双方老人的心愿了,但是后来的发展却不遂人愿。儿子娶回来的媳妇大概是不情愿嫁到后山来的,三天两头跑回前山的娘家,回来也是找茬吵架不消停。恰恰相反,女儿嫁到前山,和女婿恩恩爱爱小日子过得甜甜蜜蜜的。一年后,儿子媳妇闹到离婚的地步,女儿女婿喜得一儿子。强扭的瓜不甜,儿子媳妇终究离婚了,换亲到了这样的尴尬境地,是母亲没有想到的。
三个月后,哥嫂的离婚也连累到了嫁到前山的女儿,迫于母亲和哥哥的压力,她不得不撇下年幼的儿子和恩爱的丈夫,依依不舍地办理了离婚。
后来,离婚的女儿再次被当成了换亲的对象,她远嫁陇山,给哥哥换回第二桩婚姻。从炕上年轻媳妇的泪眼,我仿佛看到了这家两次换亲的女儿,不知道在陇山的她生活还幸福吗?
女人的嚎啕和唉声叹气,媳妇的无声哭泣和一双泪眼,我几乎无法用什么恰当的语言去描述。
在这贫瘠的大山深处,贫困压得人们喘不过气来。生存和延续香火似乎才是第一位的,个人的感情、爱情更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媳妇怀里的孩子脸上天真的笑容让我们终究有一些释怀。他的明天一定再也不会像父母辈这样生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