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市的6月,初夏初临。
这座宁静美丽的南方小城毗邻“清澜湾”海岸,海面波光粼粼,沿岸一条”情侣路“蜿蜒向东,尽头穿过一条宽阔的马路,便到了”海花街早市“,也是江海市的清晨6点至7点最热闹的地方。
早市里海岸不算远。海风徐徐,人群熙攘,商贩们支起摊子,开启新一天的忙碌。果贩整齐码好各色各样的果蔬,鱼贩熟稔地刨开白润的鱼肚,掏出一把血色内脏扔进桶里。
海风咸湿腥润,烟火味十足。
江海市刑警队副队长陆云珽,今日难得休假。昨晚从结案总结大会回来已是深夜,还是强迫自己从床上挣扎爬起。
为了满足自己这张挑剔的嘴,陆云珽即使剩下最后一口气也会强撑着去抢最新鲜的食材。
精挑食材是他这个万年单身汉最后的“倔强”。
睡眼惺忪,屐拉拖鞋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困倦又粗暴地在脸上抹了几下。清水从高挺的鼻梁滑落,额前短发也挂着些许露珠。
镜子里那人虽然憔悴,但面容依旧深邃俊逸,棱角分明。
陆云珽随手从衣架扯出一件不知晾了几天的T恤,胸口的位置是一个巨大的史迪仔,锋牙利齿,萌态动人。再套上黑短裤,拎起挂在门后的购物篮就出门,俨然一副居家煮夫的形象。
法医关素汐时常调侃他是“狗窝里孤独又灿烂的美食家“,他不置可否,还有点沾沾自喜:“下厨是一个单身男人最性感的时刻。”
还是同一个鱼档口。
摊主叫赵丽霞,48岁,北方人,半年前独自带着10岁的女儿芝芝移迁江海市,在海花街早市租下一个这个约莫5平米的小摊位,以贩鱼为生。陆云珽只要有空,就会光顾赵丽霞的摊位。
客流量大的时候,赵丽霞忙碌得抽不开身,陆云珽就在一旁帮忙照顾芝芝,或是陪她聊天,或是辅导功课,或是陪她在附近玩。芝芝也喜欢粘着这个颇有安全感的大哥哥。
一来二去,赵丽霞逐渐把这个善良帅气的男孩当成自己的孩子。
知道他爱吃鱼,赵丽霞会把当天最新鲜的货单独留给陆云珽,时不时还带点自己做的家常小菜。
距离他上次在自己这里买鱼,已经过去大半个月。赵丽霞一见陆云珽,笑呵呵地招呼:“阿珽,好久没见你,最近很忙吧,芝芝总是念叨想你了呢!”
一看到满当当丰腴鲜嫩的鱼,陆云珽顿时心情甚好:“是啊,案子刚结,有空来看看。芝芝呢,今天没和你一起出摊吗?”。
“学校刚放暑假,在家睡懒觉呢。对了,上次你说的那个,我给你找来了。”赵丽霞神秘一笑,从地上抬起一个红色塑料桶,桶里发出有力的“噗噗”声,好像有什么大家伙的尾巴在抽打桶壁,台面微微摇晃。
陆云珽眼光发亮。识货的人只要听声音就知道这是个好东西。
“野生大黄鳝,今天刚从浅滩捞上来的。”赵姐从桶里捞起一条通体呈黄褐色的大黄鳝,湿漉漉的身体在空中猛然甩动,鳞皮滑腻,肥美诱人,看着至少有1公斤重。
“大补,特别适合你这个年龄段的男孩。”赵姐微微一笑。
大黄鳝肥厚的身体在空中疾速甩动,力气奇大,差点从赵丽霞手里弹飞。这阵仗就连阅鱼高手陆云珽见了都连连直呼“极品”,引得过路人纷纷侧头注目。
陆云珽从赵丽霞手里接过,一手摁着鱼头一手掐住鱼尾,狠狠钳住。赵丽霞连扯下几层塑料袋,加了一些水和湿润的泥土,把大黄鳝套好,微微扎紧袋口,递给陆云珽。
“赵姐,你太客气了。多少钱,我给你转。”陆云珽接过,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不用不用,这是我特意送给你的,”赵丽霞摆摆手,面带感激,“芝芝总是和我说,她很喜欢你这个大哥哥,你教她怎么在新的班级交朋友,怎么和老师同学相处,还辅导她做作业。我从早忙到晚,对她真的顾不过来……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就收下吧。”
“叮咚——支f宝到账,600元。”手机响起清脆的提示音,“哎呀!你这是做什么,不用这么多的……”赵丽霞慌忙拿出手机,手腕却被一只大手按住,“小姑娘刚放暑假,难免要和新班级的朋友出去玩,留着吧。“
赵丽霞正欲说什么,陆云珽早就闪身绕过鱼摊,笑嘻嘻地说:“今天难得在家,还有很多菜没买,不然一会儿又要被叫走了,赵姐,我改天再来!”
赵丽霞看着陆云珽离开的背影,嘴唇微微颌动,眼眶微湿。
“叮叮叮——爸爸,接电话啦——”
离开鱼摊没走几步,口袋里的手机急促震动,陆云珽掏出一看,来电人:技术科小汪。
陆云珽心中“咯噔”一下,隐隐有种休假要泡汤的不好预感。
“说,啥事儿。“
电话里传来小汪紧绷的声音:“老大,出事儿了!昨晚李志才不是因为心脏病发从看守所被拉去医院抢救,结果半路不行直接送太平间了吗,刚刚医院那边说,尸体根本就不是李志才!”
靠,就不该乌鸦嘴的。陆云珽此刻恨不得抽自己两巴掌。
小汪在电话另一头继续报告:“还有更诡异的!之前抓捕李志才时缴获的他那把枪是局里新配发的,里面安装了微型定位器,也跟着一起消失了。根据信号追踪,那把枪现在出现在你家附近的海花街早市!刘队判断,李志才现在还在逃窜,已经带人赶过去了。”
这混账真会挑地方!
昨晚右眼皮就一直狂跳,关素汐还嘲笑我唯心主义,回去跟她好好说道说道。
“看守所附近有没有可疑车辆进出?救护车的行车记录呢?”
“监控全查过了,没有发现明显的可疑车辆,也没有非正常进出。救护车也是正规医院用车,登记手续也没问题。但是,我们通过调取沿途监控发现,救护车经过一段施工路段时,出现过不属于行驶路段的短暂盲区,然后才直奔医院。医院录入档案显示,尸体送入太平间手续完备,结果今早清点才发现身份不符。”
陆云珽目光一凛。
好一场“狸猫换太子”——伪装“假死”,中途调包,再让真正的李志才带着装有定位器的枪逃脱。
这么大费周章究竟是因为什么?
“我现在就在早市,定位发我,快。”
“可是老大,你今天休假,身上没配枪……”
不等小汪说完,陆云珽挂断电话,随即打给刑警队队长刘国忠:“刘队,我现在就在海花街早市。你多带点人封住西北口和南口,那里连通两条主路,人流密集,李志才身上有枪,很可能会挟持人质。“
“云珽,我们很快就会到。你今天休假,没有携带配强,不要轻举妄动,有问题随时向我报告。”刘国忠的声音冷静而笃定。
袋子里的大黄鳝似乎已经习惯了袋子里的新环境,安安静静,不再挣扎。
陆云珽没有立即回应刘国忠,一种怪异感涌上心头,脑中飞速梳理线索。
1.李志才,一个横跨三省作案的暴力型流窜盗窃抢劫犯,一个月前刚被江海警方缉拿归案。在先前抓捕过程中,由于有激烈反抗和暴力袭警行为,被警方开枪打中大腿,行动受限。按理推断,不应该具备如此迅速的逃脱能力。这说明,绝对还有同伙参与其中。
2.监控显示,救护车从看守所接出李志才时,未见任何异常,也并没有拍到任何可疑人员或车辆。看守所也确认,当时上车的确实是他本人。然而,救护车的行踪轨迹恰好又有一段视野盲区,太平间的尸体就不再是李志才。他一定是在途中被人调包,且行动涉及至少两人以上,分工明确:一人负责“内应”,另一人或多名同伙则负责“外援”。
3.李志才仅有初中学历,并且作案风格一贯粗暴直接。以他的性格和背景,既不可能策划如此精密的越狱行动,也不可能轻易调动公安内部资源。而且,李志才昨晚就逃了,信号现在才出现在早市,他们很可能在夜里隐藏了行踪,今天早上才移动到这个位置,说明他们的行动是分阶段进行的,有相当明确的时间计划。然而,如此高效、严密的团队,不可能认不出枪械型号,却拿走一把装有定位器的警用配枪——这一切,显然是有人故意为之,刻意向警方释放出“线索”。
正如设计者精心安排的那样,这场“里应外合”的行动堪称天衣无缝。在“里”,对急救流程、押解规章和医疗安排了如指掌;在“外”,对救护车行驶线路上的每个监控盲区、沿途环境及行动窗口也掌控自如。这绝不是单纯的越狱,而是一场蓄谋已久、具备高度协同作战能力的连环行动。
更可怕的是,这说明他们已经无声无息地渗透进系统内部,打破了警方防线。
可是,为什么偏偏是李志才?
陆云珽正出神,手机屏幕一亮,小汪的坐标已经发来。陆云珽回神,定睛一看,坐标正在快速不间断地向着某个位置移动。大约5s后,忽然剧烈摇晃,像传球一样,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毫无规律。随后静止不动了。
“我说的话你听到没有?可别又像上次那样不管不顾!”电话另一头的刘国忠见陆云珽半天没有回应,有些愠怒。还想说什么,只听见陆云珽说:“听到了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刘队,你带人守好。李志才可能同伙,而且不止一个人。”随即对面传来忙音。
刘国忠叹了口气,自知拦不住他。一看见嫌疑犯跑得比谁都快,也比谁都不要命,无论打不打得过、对面有几个人、有没有武器,先扑上去再说。
陆云珽方向感极好,在坐标紊乱前已经记住了坐标规律移动的大致速度、最后一次停留位置、距离下一次无序摇晃前的间隔时间,心里已经分析出对应的位置。
从早市中心沿东北角步行600米。
东北角最靠近“清澜湾”,这一带附近的摊贩都是进口烟酒和特色手信生意,经常会有游客在这里购置礼物,算得上是风水宝地。
陆云珽很快来到定位停留的地方,眸色一沉。
这是个闲置很久、无人租用的空铺,藏匿在一条狭窄阴暗的甬道后,墙皮开裂驳落,铁门紧闭,锈迹斑斑,与附近商摊的热闹形成鲜明的对比。
陆云珽从未见过它开门营业,至少每次赶早的时候都没有。
低头看了看手机上的定位,不知何时又开始飞速移动,这次速度更快,方向更清晰——龙湾货运码头。
“刘队,目标正在沿早市东北角撤离,目的地很可能是龙湾货运码头。”陆云珽拨通刘国忠的电话,目光冷冽,“我分析他应该是驾驶一辆中型货车或越野车,目前速度不快,估计还有二十五分钟能到码头。”
陆云珽单膝蹲下,肩膀和脸侧夹着电话,双手尝试从下往上拉开卷帘门。然而,卷帘门纹丝不动,显然已经从内部锁死。他迅速扫了一眼门两侧,墙上找不到手摇升降设备或电子开关。
“我们已经在货运码头布控,所有驶入的车辆都在检查中。你那里什么情况?”
“找到一个空铺子,不确定是不是李志才和他同伙的临时联络点。”陆云珽侧头打量,“锁得很死,从外拉不开,好像只能从里开。有点古怪,我试试能不能……”
说话间,陆云珽余光瞟见空铺后五十米有一个身影徘徊。那人正准备走向空铺,似乎察觉到有人正看着他,原地愣怔了一会儿,忽然撒腿就跑。
“喂!你,站住!”
陆云珽脚下生风,奋起猛追。
天光渐明,江海市从晨光中渐渐苏醒,人流愈加熙攘。那人虽然个头矮小,身形却异常矫健,像一只逃窜经验丰富的老鼠,在人海间隙里灵活地钻来钻去。
他对早市地理环境的熟悉程度显然不亚于陆云珽,即使在拥挤的人群中也能极快地分辨方位。
而陆云珽虽然擅长追捕和奔跑,但奈何个头高大,长手长脚,又是逆着人流,经常会被脚边堆积的纸盒木板绊住,还要小心翼翼绕过小吃摊位出界的桌椅板凳。
“不好意思撞到你了……你好让一下,警察办案……借过!”
周围的人无不侧目看着这短裤拖鞋、手里还提着一袋鱼的史迪仔直冲而来,纷纷让开一条道。但显然现在正值一日里最繁忙的时候,这点空间还是太局促了。
好不容易追到稍微宽阔的大道,眼瞅着那人就要溜进地铁口。现在正是上下班高峰期,人甚至比早市入口还要多。陆云珽犯了急,眼见就要跟丢,忽然手里感觉到有东西在跳动。
低头一看,那条肥润鲜活的野生大黄鳝正在袋子里跳得正欢。
他心头一动,用力一挥,那袋黄鳝像一发精准投出的飞弹,正中嫌疑人的后脑勺。只见那人被这一公斤重的活物砸得重心不稳,脚下一绊,踉跄了几步,摔倒在地。趁着对方尚未爬起,陆云珽一个箭步扑上去,将那人面贴地死死压坐身下,手腕反剪,锁住了对方的动作。任凭那人吃痛地呼天唤地。
声音又尖又细,偏偏还喊得这么大声。叫得陆云珽心中无比烦躁。
“闭嘴!再叫试试!”陆云珽抬手冲那人脑袋上狠狠来了一下。屁股下的人顿时安静,不知道是被吓住了,还是陆云珽一巴掌的力道太大,直接把他敲晕。
陆云珽拨通刘国忠的电话:“现场抓获一名嫌疑人,位置在海花街早市南口地铁站,请求增援。”
而那条野生大黄鳝,悄无声息地从袋里蠕动着肥硕的身躯,缓缓探出头,从陆云珽身后,轻巧而诡秘地钻入了一个空顶下水口,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