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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第二天的午后,我窝在倚着南窗的单人沙发里,头顶着从云层缝隙里挣扎而出的阳光,第二次读完了《额尔古纳河右岸》。起身看窗外,北风正浮掠过楼下的喷水池,水面在微弱的光照下,涟漪起白色的鳞片,一如我心头上的波涛。阳光被灰白色的厚云遮挡,天空里,金色、白色、灰色、蓝色,看似热闹,却不觉温暖。云海里也有涟漪斑驳,冬天的日头总是需要分外的努力。
我把书送回书柜,嘴里嘀咕着:“我需要平复一下,平复一下……"李师傅说,去年秋天你读完这本书后也是这么说的。
我记得。
第一次读“右岸”,虽被故事吸引,但是因为故事里有太多的悲哀和死亡,让我内心的不安和焦虑恐惧加重,几次想要跳过这些死亡片段,却又觉得如此不够完整。于是硬着头皮,跟着他们去面对一次次意外的变故,很沉重很沉重,觉得这个老婆婆一生经历了这么多生离死别,太过悲苦了。那时候合上书的末页,我如释重负,像是逃离了一场密室逃生。而那么多鲜活的人物,我一下子记不清晰名字和人物关系,也说不清他们的命运结局,只记得妮浩这个萨满失去了好几个孩子,为了救赎其他的生命,哪怕是一只驯鹿,一个罪人,她都知道,却躲不掉。于是我不解,萨满是神?还是替神来谈判的人?
我带着惊恐与紧张,小心翼翼地翻页,而那些描写景色的文字里的温柔和美妙是我得到的安抚。读完之后,带着我的各种思虑,继续焦灼地过每一天,努力去迎合他们的解读,“再不焦虑”,“生死无常”。
又在寒冷来临的时候,想起再读“右岸”,因为一不小心,我把这一年的阅读变成了闭环,兜兜转转,从驯鹿和森林出发,来到北国,经历了旷野和牧场,我喜欢上那种和我们日常完全不同的游牧生活,喜欢那些坚毅的离大自然最近的人群,甚至喜欢牛马羊和驯鹿。于是驯鹿的故事又把我带回了额尔古纳河右岸。这一次,我没有恐惧和退缩,我耳边始终是一位老婆婆沧桑低沉又从容的,略带嘶哑的讲述声。我感到亲切和熟悉,我内心越来越多钦佩和悲悯。
我挖出记忆,居然可以像介绍熟人一样,历数他们的关系;我开始回想起他们的经历和结局。他们的喜怒哀乐恨和痛,我都可以触到。
之前我只是惊叹那神秘森林深处的四季美景,在脑海里冥想,假装自己置身于那遥远又美好的大自然里。如今我发现,那大自然的内在平衡和自带天意的规律,有来有往,有生有死,于是一条生命被拯救了,一条生命就要被拿走。我只是心疼妮浩这位母亲,我也为她的那些夭折的小生命们惋惜。他们化成飞鸟百合或黑桦树,支撑着整个自然的平衡,是那么勇敢又伟大!我只是感叹,生老病死都可以慢慢等来,这些孩子的使命却如此匆忙地被执行。
“我的安草儿,很像他的父亲。”这句话,我第一次没有读懂。因为它出现在了安道尔故事的后面。现在恍然,这是老婆婆讲述了儿子之后,想起了始终陪伴着自己的孙子。他们父子确实很像,有些痴傻,内心却纯澈又善良,他们拥有旁人走不进的世界。我放下书,看着家里的小姑娘,十三岁的身体,八九岁的认知,我时常面对她为我带来的失望失落和懊恼,我终究不是老婆婆这样的母亲,但是日久天长,我想总还是要学会接纳和顺应天意的,应该是一种平衡需要被支撑。因为个人的经历共鸣,安道尔和安草儿,成了妮浩之外,让我惦记的人物。
老婆婆的述说里,时常有“如果没有……,就不会……”的表达,有时候是惋惜,有时候是自责;但是谁都知道,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预知?那些看似存在因果关系的事件,实则各有各发生的偶然和必然。被冻僵、被狼咬、被雷劈、被病毒殃及、被风雪困住、被河流裹挟、被跌落悬崖……哪个不是在自然边缘生存的风险呢?只是倘若发生在亲人身上,就想用尽全力,希望改变这个结局。她的每一场内疚里,都充满了无比厚重的爱!
人的一生,犹如四季交替,阴晴圆缺,总有轮回;从来没有不消失的美好,也没有不消失的苦痛。老婆婆的一辈子,就是反复摩挲着幸福和苦难,我想每个人几乎都如此吧。谁也不知道,婚礼过后是葬礼,葬礼过后是搬迁;久别之后是重逢,重逢之后再别离。如果把这些看成是雨雪风霜,那么面对起来会容易些吗?他们说的“再不焦虑”是这个意思吗?
我在依莲娜往返于山林和城镇,不断的厌倦又切换,再厌倦再切换处写下了“围城”二字。如今太多人有这样的拉扯,就像依莲娜的画里离不开驯鹿、河流、森林、西班……我们都有内心割不断的原始牵绊,比如我的小岛、码头、渡船、果树、老屋……可是,我们都离开那里太久甚至太远了,想回去,又回不去,一切都被时光转运了。依莲娜最后如颜料一般,被河水带走,解脱内心的那座围城。而更多的人,变成了顺应改变的“城外人”。
我又一次合上书的尾页,这次是依依不舍。这个故事又一次结束了,我想去看看那位老婆婆,想摸摸她满脸的皱纹,欣赏她收藏的那些宝贝们;我想去问候安草儿,听那里的风和雨,听火堆里柴火的声音;我想去一片白桦林,看一支桦皮船从林中河面中安静地划过;我想遇见驯鹿,远观它美丽的犄角……
可是我只能透过七楼的玻璃窗看到那一小爿天空,在冬日的午后,微弱的阳光把它染成了黄昏的颜色,蓝色也有,金色也有,我望向云隙里刺出的光芒,眼睛刺痛,酸胀,涌出眼泪来。
喷水池水面的水波越发明显了,树也摇摆乱颤,冬至已至,送来北风,是从北国吹来的风吧。
我好像在内心把这个故事设定成了冬天的仪式。我一定会再翻启它,不完美的故事,不完美的人物,不完美的读者。一次接一次嬉笑怒骂,犹如北风一样,一阵接一阵,吹得脸生疼,可是吹红了树叶,吹散了雾霾,是在等候一场冬日礼赞。不,是岁月礼赞,很久以后,书页破了,故事旧了,我便老了……
可大自然不会老,那么,大自然是完美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