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娘

  我是京中玉红楼的花魁,多少人一掷千金想要与我春风一度,我早已麻木,仿佛一个傀儡,任由客人摆弄。

  谁又知道,盛名在外的花魁花娘,曾经也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1.

  爹爹醉醺醺回来,那装着廉价散酒的瓶子往地上一扔,吓得我缩进了娘亲的怀里。

  娘把我往后面推,她独自上前迎接即将到来的暴风雨。

  爹爹一把扯过娘亲的头发,嘴里辱骂道:“你这败家娘们儿,贱皮子的货!钱呢!老子的钱呢!赶紧拿钱!老子一定要翻个本儿!”

  娘亲跪在地上,嘴角的鲜血忍不住往下流,她的眼泪却早已干涸,浑身止不住颤抖。

  “没钱了!你这天杀的!家里的钱都让你拿去赌了!我们娘俩儿已经两天没吃饭了!”

  爹爹把娘亲摔在地上,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你这贱皮子!连一点钱都挣不到!老子要你有什么用!”

  我强忍着不哭出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可是还是被丧尽天良的父亲注意到。

  他一步步走向我,“钱呐,这不就来了吗?”

  我想跑,可是长期的营养不良,再加上两日的饥饿,已经让我没有逃跑的力气了。

  父亲一把抓住我的手,“死丫头!你还想跑?”

  他拽着我就要出门,我娘抱着他的大腿,苦苦哀求:“不要,我们就只剩下这一个孩子了!”

  我还有个姐姐,却是被饿死的。

  如今家里,只剩下我一个孩子了。

  本来以为爹爹不会如此,毕竟他没有儿子,只剩下我了。可是我,还有我娘,我们都低估了一个赌徒的丧心病狂。

  我娘被爹爹一把推开,头撞到门上,流了好多血。

  我则是被爹爹拉走,卖给了村头的人牙子。

  人牙子是个三十多岁的大婶,平常人都叫她张婆子。

  张婆子咧着个嘴,像看货物一样打量着我,“啧啧,老郎啊,你家这闺女五官生的真好,跟你那娘们儿是一模一样啊。早就说拿出来卖了,现在才拿出来。”

  爹爹把我往张婆子那边推,咧着嘴接过张婆子递过来的五两银子。

  那纸契书,让我从良籍入了奴籍。

  我哭喊着,求爹爹不要卖我,可是爹爹已经被那五两银子冲昏了头脑。

  望着爹爹欢喜离去的背影,我的心也沉入了谷底。

  那年,我才八岁。

  2.

  我被张婆子拉到县城去卖,运气还算不错,被出游的富家小姐看中,花了十两银子买下来,从此成了小姐的丫鬟。

  小姐平日里对下人还好,一个月有一两银子的工钱,对我这种穷苦人家出身的人来说,一两银子已经算得上是天价月俸了。

  直到有一天,爹爹辗转打听到我给大户人家当丫鬟,找了过来,开口就要二十两银子。

  小姐嫌我家里有个累赘,是个麻烦,直接将我退回牙行。

  我全身上下就攒了八两银子,全被爹爹搜刮干净。

  唯一留下的,是小姐曾经赏赐的,成色还算不错的玉簪。

  一到牙行,那仅剩的玉簪也被牙行收走,我望着牙行老头那张贪婪的脸,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

  “怎么?你还不服气?告诉你,来到这里,你人都是老子的,别说一个小小的玉簪了。”

  是啊,我做不了自己的主。

  我是老头手上姿色最出众的奴隶,他动起了歪心思,把我带到了京城,带到了埋葬我一生的地方——玉红楼。

  老鸨是个风韵犹存的大婶儿,她见了我立马喜笑颜开,“哟,今个可算是拉来了一个好货色。”

  “咱们也是老交情了,有好东西我不得先想着你?一口价,二百两。”老头狮子大开口。

  “老家伙,这小丫头还没长熟呢,养她不花钱吗?一百两。”

  “你这老鸨,也忒狠了,一下子砍去一半。一百八十两,不能再少了。”

  “一百五十两,要卖的话,我立马拿钱。”

  老头同意了。

  我自己都没想到,自己居然这么值钱。

  想当初,我只被卖了五两。

  这玉红楼应当是酒楼吧?给酒楼当下人也不错。我心里如此想着。

  可是我万万没想到,如今这份契书,直接将我从奴籍打入贱籍。

  还是最下贱的那种。

  3.

  玉红楼柴房内,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拿着皮鞭,一鞭一鞭抽打在我身上,旁边的老鸨露出一脸心疼的表情。

  “好孩子,你要知道,玉红楼这种地方,一旦来了,就出不去了。若是能遇到为你赎身的人还好,若是遇不到,你就只能是妓。”

  男子还在抽打,我早已泣不成声。

  “妈妈!妈妈!求你别让他打了!我知道错了!知道错了!以后我一定好好学!”

  老鸨这才让人住手,“花娘,这已经是你第二次逃跑了。事不过三,要是再有下次,我就当我这一百五十两打了水漂。”

  我知道,老鸨这次是认真的,以至于我不敢再生逃跑的心思。

  其实玉红楼的生活比在家里还要好,毕竟能吃饱穿暖,平日只要不犯错就不会挨打。

  只可惜,这里是污秽之地,那些心里还有一丝纯洁的人,根本不愿意待在这里。

  女人心里想的永远都是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然后相夫教子,如此安稳过完一生。

  生在这个时代,有几个人是自愿为妓的?

  至此,我跟着师父学习琴棋书画,学到了那些似乎只有贵人小姐才能接触的风雅。

  就连当初我伺候的小姐想要学习这些还得花高价聘请师父呢。

  直到我的初潮降临,老鸨高兴极了,问我准备好接客没有,我只说要再等等,还没准备好。

  这种时候,只要不是拖得太久,老鸨都会给一些时间让姑娘们做好心理准备。

  师父对我已经不再像从前那般喜爱,而是充满厌烦,我的容貌越发出众,由她倾力培养的才华与气质已经盖过了她。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喜悦在这种人人皆是竞争对手的青楼并不适用。

  她已经开始把我视为对手了,即便我还没有被客人熟知。

  老鸨已经在外面为我造势,说新一任花魁的初夜将在下月初五竞拍。

  日期越来越近了,而我则是居于幕后,那些慕名而来的人们只能听见我弹的曲子,还有心血来潮时唱的美妙歌声。

  4.

  今晚的玉红楼格外热闹,其中不乏有达官显贵,都想来一睹新任花魁的芳容。

  柔色的帷幕缓缓拉开,台上,我身着薄纱,在乐师的伴奏下翩翩起舞。

  那些缓缓飘下的花瓣,衬得我如同天上的花仙。

  又因我绝美的容颜带着一丝丝稚嫩,倒像是因为调皮才不小心坠落凡间的。

  一曲终毕,一舞动倾城。

  老鸨兴致勃勃地说着我初夜的起拍价,望着众人跃跃欲试的表情,我心都凉了。

  地上的花瓣因为我的走动而再次飘浮,如同水中的浮萍,无根无所。

  每一次的浮动都昭示着我身为女子的命运,任人摆布,随波逐流。

  “各位贵人,今天是我们花娘的初夜竞拍,花娘啊,可是我们玉红楼最出色的花魁……”

  老鸨一个劲儿地夸我,想要把所有美好的词汇都装在我身上,我自嘲一笑,身为玉红楼的妓女,不过是一支玉臂千人枕、半点朱唇万人尝的低贱之人,何来的美好?

  我早已退场,却依旧能听见那些人竞拍的声音。

  直到从最低的五百两喊到八千两的高价,我的初夜被御史家的公子买走了。

  该学的都已经学了。

  如今,只不过是照着学来的做。

  御史家的公子李润生很满意,赏了五百两小费。

  这五百两,其中只有五十两属于我。

  其余的,全部都要上缴。

  此后,我成了玉红楼的头牌,而我的师父,不甘如此黯然退场,直到有一天,她拿出了一千两银票,还有一张路引。

  “花花,我知道你不想留在这里。我这一生也就只能这样了,而你还年轻,只要你出去,一定能过得好。今夜子时,后门无人把守,你逃出去吧。”

  我一时心动,收下来师父给的东西。

  直到子时,师父带着老鸨还有一众打手来后门堵我。

  老鸨瞧着四下没人,一巴掌打在师父脸上,“莲云!你不是说花娘在这里吗!为什么这后门还是好好的关着?”

  “妈妈,我没有说谎,花娘真的要逃跑,她不知道从哪儿弄来了路引,还偷走了我一千两银票!”

  我冷笑着从暗处走出来,鼓掌着,“师父,您可真会为徒弟打算。”

  我当着她的面撕毁了那张路引,又将她给的一千两银票拿给老鸨。

  “妈妈,莲云今日撺掇着我离开这里,好在花娘感念妈妈恩德,让花娘衣食无忧,没有离开。不然岂不是遂了她的愿,叫妈妈带着这些阿哥将花娘打死?”

  正说着,我的眼泪都落了下来,不管我口中的情谊是真是假,见我没有离开的心,妈妈这才放心,跟我上演一出“母女情深”。

  “好闺女,妈妈就知道你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倒是你,莲云,你陷害花娘,不可饶恕。”

  说罢,她对打手们使个眼色,这玉红楼,不过是多了一个过气妓女的亡魂罢了。

  这一招借刀杀人,仅仅实施在我十一岁的年纪。

  5.

  两年过去了,我为老鸨赚足了钱财,她本以为我很快就会过气,却没想到我风头越来越盛,甚至于惊动了王孙贵族。

  那些个皇子王孙,也开始坐不住了。

  “哟!三爷!您今儿怎么来了?”老鸨热情招待,可是热情之下,却带着一丝惶恐。

  来人正是三皇子。

  “听说你们楼里有个叫花娘的,我想与她喝些茶,不知她如今可有时间?”

  “啊这……三爷,瑞亲王世子正与花娘论画呢,您看?”

  “原来是堂弟,许久没见堂弟了,就让花娘伺候我们品茶吧。”

  “是,三爷您请跟奴家这边走。”

  瑞世子站在我身后,握着我的手,柔声说道:“你看,下笔时由浅到重,最后再到浅,这样是不是一座山峰就勾勒出来了?”

  我柔弱地贴在他的身上,“世子爷,你真厉害,若是我能习得你丹青的两分真传,便是依靠字画,也能谋求生计。”

  瑞世子勾了勾我的鼻子,“你呀,在这里孤苦无依的,不若爷为你赎身吧?”

  曾经是有人提过为我赎身,可是两万两银子,折合黄金便是两千两金的赎金。

  “瑞亲王府家风甚严,会允许敬明为玉红楼头牌娘子赎身吗?”三皇子摇着折扇走了进来。

  瑞世子连忙起身行礼,“微臣见过三皇子殿下。”

  我还愣在原地,直到老鸨提醒,我才连忙行礼:“奴家花娘,见过殿下。”

  “免礼,都起来吧。”

  “谢殿下。”

  待我们起身后,三皇子打量我的眼神就像是多年前,张婆子打量我的眼神。

  奇货可居。

  大概就是这些人眼中的我。

  被三皇子打断,我想要被人赎身的心愿几乎泡汤。

  瑞世子在三皇子面前,气势上就低了一头。

  三皇子也不可能为一个青楼女子赎身,尤其是,这个女人早已被人破瓜。

  瑞世子看向我的眼神带着一丝歉意,我就知道,今后瑞世子不会再来了。

  因为三皇子也对我表现出了一点点意思,他不可能也不敢跟三皇子争。

  希望一点点落空,可是我心里却生出本该如此的安然。

  或许在我心里,青楼才是我最终的归宿吧?

  我伺候着他们喝茶,到了夜晚,三皇子留了下来。

  第一次,我生出懈怠之心,哪怕对方是皇子,我也累了,不想努力了。

  费尽心思讨好每一个客人,为的就是走出这玉红楼,如今眼看走不出了,不如混吃等死。

  三皇子倒是来了兴致,“方才瑞世子在时,你尽心尽力,怎么如今如此懈怠?其余人见了本殿下,恨不得扑上来,黏在本殿下身上,你倒好,竟然如此怠慢?”

  “殿下,奴家也想被人赎身,瑞世子险些就要帮奴家赎身了,却被您打断,还不许奴家有些小脾气?”我依偎在三皇子怀中,他胸口的温度传递到我的脸颊,我却感受不到温暖。

  心,似乎是冷了。

  “你这丫头,殊不知这一行有句话,一天是妓,一辈子都是妓。你自从来到玉红楼的第一日起,便已经注定了。你永远也走不出青楼。”

  6.

  那时,我还不知道他这话的深意。

  直到我遇见了一个书生,他每次来必定点我。

  虽然不曾与我有过鱼水之欢,却次次与我诗词歌赋,谈古论今。

  渐渐的,我对他有了好感。

  青楼中人最忌讳对客人动心,这是老鸨千叮咛万嘱咐的事情,我一直牢记,可是如今……

  终究是那花仙子被人拉下神坛,入了凡间,就不再是仙了。

  谁人不曾有七情六欲?

  那书生变卖产业,说要为我赎身 凑来凑去,也只凑得八千两白银。

  这几年了,我攒下了几千两的体己,可是加在一起,也凑不够两万两。

  我跪在地上,苦苦哀求老鸨放我离开,老鸨同意了,收下我们全部的钱财,送我离开时说了一句:“这青楼啊,进来的,便出不去了。”

  我看着站在门外等着我的书生,并没有理解她这句话的深意,只当她是不想让我走,做最后的挽留。

  我的贱籍已消,再度回归良籍,我抬眼望着天,从未发现过,太阳如此耀眼,而天空,也是如此的蓝。

  书生于河雨,孤身一人,家中无父无母。

  我不用担心他父母看不起我。

  如今我们两个两袖清风。

  我用头上的玉簪换了二十两银子,在深巷租了间破旧的屋子,我们两人住在一起。

  他日夜抄书,一连数天,才换得一两碎银。

  在玉红楼的生活水平很好,如今的剩饭剩菜竟然让我有种回到那个贫穷的家的感觉。

  有时候他接不到活,我们两个三天能饿两顿。

  身上的首饰盒越来越空,直到我们的生计都难以维持,我去了酒楼,做起了卖艺的生意。

  于河雨得知后,极为生气,指着我的手都在哆嗦,“你,你简直恬不知耻……”

  直到我拿出五两碎银,这甚至是他一个月都挣不来的银子,而我,只一天就挣来吧。

  他再也没有话说。

  我靠卖艺供他读书,他所需要的东西越来越多,有时候甚至一要就是千两。

  我拿不出来,只得偷偷卖身。

  几天时间就赚来了千两白银,他从来不问银子的出处,或许他早就知道我在用何种方式给他拿银子。

  有的时候,我拿不出银子,他甚至会辱骂我,更有甚时,还会动手。

  时间久了我才发觉,我已经活成了娘亲的样子,而他也像极了我当初的父亲。

  他为我花了八千两,而我在他身上花的,已有万两之巨了。

  到底是过了两年逍遥日子,这段时间,我挣得银子不用给老鸨,我想什么时候接生意就什么时候接生意。

  自由的梦醒了。

  我方才明白,这青楼束缚的不是人,而是我的心。

  一天是妓,一辈子都是妓。

  永远都不可能走出来。

  我又回到了曾经的玉红楼,头牌复出,再一次名动京城。

  那些一掷千金要与我一度春风的人,我向来不拒绝,只要出得起价钱。

  我好似一个傀儡,于河雨早已淡出我的世界了。

  一入红楼深似海,从此情爱不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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