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来福正坐在那只靠背椅上,有滋有味地欣赏着兰娣眉目如画,俊秀鲜活的神采,万万想不到她突然翻脸不认人,说出这番绝情话。他当场脸上热辣辣地下不了台。换了别的男人这样侮辱他,他一定会挥手一拳,把对方打得鼻塌嘴歪才解恨,但对兰娣却下不了手。也许是前世的缘份,反而觉得自己有许多的不是,也很后悔。他觉得:“自己这样子是不像个上等人,为什么老是要去偷看人家呢?就因为他长相有点像姑娘?看得人家终于发了脾气,下起逐客令。最伤心的是竟把自己说成‘不是好东西’真是委屈死了呀!”来福越想越郁闷,垂头丧气,一言不发地走了。
兰娣看到来福灰溜溜地走后,自己的火气也慢慢平和下去了。到了晚上,仔细想想也有点懊悔,“自己凭什么说他是坏人呀?他不是救了自己的命吗?说他盯着自己看,我不看人家,咋知道他在看我呢?爹一直说:‘一个人总要知道好歹,才算是人’。自己这样蛮不讲理,就像猫狗一样翻脸不认人。”
过了两天,兰娣在擦皮鞋时一抬头又看见来福站在旁边,现时秋凉,他今天全身打扮一新,穿着一件藏青色直贡呢夹长袍,下身是一条咖啡色直贡呢西装裤,脚上一双崭新的黑色小园头皮鞋,头发吹过风,梳成时髦的小分头,加上他唇红齿白,俊秀的脸庞,不知底细的人都以为他是那家公馆里的大少爷。旁边几个擦皮鞋的男孩都朝着他嚷嚷:“钱哥,今天好漂亮唷!”
兰娣也冲着他一笑。他原来装得一本正经严肃稳重的表情,顿时变成一副嘻皮笑脸的样子,脸上泛出兴奋的光彩。兰娣的顾客走了后,来福就坐到那把靠背椅上去,把脚一搁,叫声“擦皮鞋。”兰娣看了看他的鞋说:“你这双新皮鞋擦啥?”来福微微一笑说:“新皮鞋更要保护呀”!于是兰娣就给他认真地擦鞋。她不经意地一抬头,见他的脸转向一边在看九层楼底下许多装潢考究的店铺,兰娣满意地一笑,她这时突然觉得来福的脚一抖,就急忙抬头时瞥见他的头正在迅速地朝马路方向转过去。兰娣这时才知道,他还是在偷看自己,只是在自己看他时,他立即改变了视线。兰娣也不再和他计较,装作没有发觉的样子。几分钟后给他擦好了皮鞋。来福从身上掏出一角钱给兰娣,兰娣不肯收费。他就把钱放在靠背椅上,笑笑走了。
第二天,来福又来了,他穿着一双质量很好也很光亮的旧皮鞋叫兰娣给他擦皮鞋。以后一连几天,天天换一双式样不同闪闪发亮的旧皮鞋来叫兰娣擦,擦完也不说什么,就放一角小洋在椅子上,笑嘻嘻地走了。他这种奇怪样又使兰娣生气了,这次她断定来福是在羞辱她,“你是个擦皮鞋的,有什么了不起,大爷给你钱,你就只能乖乖地给我擦皮鞋!”
那天上午来福又来了,坐下来搁起脚叫兰娣擦皮鞋,兰娣铁板着脸说:“你的皮鞋我不擦”!
“为什么?”来福一脸惊诧的样子。
“我有一封信给你,为什么,里面都写着!” 兰娣说着就递给他一个封着口沉甸甸的信封。
来福拿了这封信,黯然地走了。他等不及回去看,就在一家点心店里要了一碗小馄饨,在等候时就拆了信。抖开信纸,里面是6个银光闪闪的角子,纸上是几行幼稚的笔迹:“来福:你是个坏人,你以为出一角小洋就可以戏弄我,那你是狗眼看人低了!”
这信虽没具名,但无疑是兰娣的笔迹。来福看完信,气得手脚冰凉,勃然变色。他以为兰娣这几天对他和颜悦色已是冰释前嫌了。他去擦皮鞋无非是找一个去看他的借口,为此,在旧货摊子上买了好几双旧皮鞋,轮流穿着去擦,给一角钱无非是想帮他一点的意思。为了得到兰娣的欢心,他每次都打扮得整整齐齐,像个上等人。他又怕时间耽搁久了惹他生气,所以擦好皮鞋就走,但没想到“好心肠被当成驴肝肺”说成是对他的羞辱。“这小子简直比钱府的老爷还难伺候。自己真是活腻了,在自寻烦恼,自讨苦吃!我碰上大头鬼,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才会遇见这个臭小子!”他不由恨恨地骂。
来福一时气得发抖,把那封信一把二把撕碎了,往旁边的痰盂里一丢。他见门口有个衣衫褴褛的女乞丐牵着七八岁的男孩,拿着一只碗在乞讨,就把店伙计送上来的小馄饨朝她碗里一倒,拾起台上6角小洋也给了她,那乞丐顿时跪下来,向他叩头说“大少爷,保佑你升官发财,多子多福呀!”
那天,兰娣给来福一封信,快刀斩乱麻了断这件事,她心里感到一阵轻松。中午过后,原先一片湛蓝的天突然变了脸,天空中的浮云从各处聚集拢来,逐渐的增多,增厚,遮住了太阳,天色晦暗下来,同时刮起萧瑟的秋风。在这九层楼长长的廊檐下,尖厉的穿堂风,把兰娣身上的热气都吹跑了,今天早上出门只穿了一件单衫,所以感觉很冷,她担心到了冬天,这里摆摊的日子不知怎么过?
大约一顿饭的功夫,天空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来,把一条柏油马路淋得透湿。没有多少时间,雨点下得更是紧密,路上行人没带雨伞的就快步跑起来,附近没有躲雨的地方,都奔到这廊檐下来,这条廊檐非常宽阔,同时容纳百人都不会有困难。突然又刮起一股冷风,雨越下越大了,大楼的许多落水管里响起哗哗的排水声,马路上的积水汩汩地流淌起来,路上除了车辆,已难见行人。兰娣抬头望天,下这么大的雨,有谁会来擦皮鞋呢?今天只挣1角多钱,给小弟买一包奶糕都不够。她正在发愁,这时一个混身淋得湿透,面色惨白,气喘吁吁的青年男子跌坐在她的椅子上,兰娣每天擦皮鞋看到不少男人,觉得此人尽管瘦弱疲乏,却面容俊秀,温文尔雅,很有风度和气派。他穿着一件毛料哔叽深咖啡色的长袍,里面是一条同样面料的西装长裤,连脚上的皮鞋也是高档的。
“先生你擦皮鞋这鞋湿得……?”兰娣问。
他摇摇头,可能刚才跑得急了些,现在还在吃力的喘气,轻声说:“我坐一会儿”,说着用颤抖的手指从衣兜里摸出一把零钱来递到兰娣的手里。她一看吓了一跳,里面有银元、角子、分币等,竟有2元多。兰娣连忙推迟说:“先生你尽管坐,我不能收你的钱。”
那人没有收回钱,却惨笑说:“宝花不爱钱,难道你也是一个不爱钱的?”
兰娣听了一怔,连忙问:“你说什么?什么宝花?”
那人又苦笑一下,摇摇头说:“我真是昏了头,怎么说来说去总会说到宝花。噢!你问宝花吗?她是我的未婚妻。”
兰娣这一次吃惊不小,差点叫出声来。但回头一想,天下叫宝花的人多得很,不一定就是葫芦街的那位。出于好奇,她就随口问道:“你一心念着那位宝花小姐,她一定长得很美是吗?”
那人见兰娣这样问,顿时高兴起来,在惨白的面庞上泛出一层兴奋的红晕,提高着声调说:“她当然长得很美,我认为她是世界上最美丽最善良,最有教养的姑娘。”
兰娣决心试探一下,装作随口一问:“那你们快要结婚了是吗?”
谁知这句话触动了那人心中的痛处,顿时脸色大变,眼泪夺眶面出,一阵剧咳,他连忙掏出手帕来按在嘴上,等咳定,他收起手帕时,兰娣看到有不少黏痰和血。这一下,把兰娣吓坏了,连忙问:“先生,先生,你没事吧,你身体怎么样?我送你上医院好吗?”
他疲乏地摇摇头,就把头朝后一仰,斜倚在那张靠背椅上。等喘息稍定后,轻轻地舒了一口气说:“看来今生今世我们结婚怕是结不成的了,她走了,我找了她一个多月,走得筋疲力尽,我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小兄弟,麻烦你替我打个电话给我家里,叫他们派汽车来这里接我回去”。
说完他报了电话号码。
兰娣默念了两遍就记住了。她奔到洗衣店去借打电话,店老板听说是有钱人家的大少爷生急病就同意了,并帮兰娣拨通电话。对方一听就急着问:“那人叫什么名字?”兰娣说“你等一下,我去问问。”她奔过来问。那人连眼睛也睁不开,以微弱的声音说了三个字:“钱仁孝”。
兰娣打完电话,再去看钱仁孝,只见他气喘得很厉害,面色绯红,紧皱着眉头,显得很难受的样子。
他急促地哼叫着“水,水”!兰娣赶忙把自己喝水的玻璃瓶给了他,他仰起脖子“咕咚,咕咚”!把半瓶水喝个精光,然后半躺下去。这时气喘好了些,又叫“冷,冷!”他混身颤抖起来,牙齿都在“得,得!”地发出声响,兰娣一摸他的衣服都是湿的。这时旁边围着一群人,都在七嘴八舌叫嚷,“赶快送医院抢救!”“他看样子要死了!”“这人是服了毒药吗?”
兰娣正在急得六神无主的时候,只见两个成年健壮男人急忙分开人群挤了进来。他们一见半躺在椅子上的钱仁孝就急着叫喊:“大少爷,我是崔士雄呀!”“大少爷,我是阿强呀!”听他叫冷,崔士雄飞快脱下身上一件厚实的夹长袍裹在他的身上,一摸他的额角竟是烫手的高烧。崔士雄对阿强说“快送医院!”他们扶着钱仁孝坐起,由阿强背着,崔士雄扶着送进停在路边一辆崭新气派的黑色小汽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