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太深了,深到能盛下整个童年的清晨。我总在天刚蒙蒙亮时扒着窗沿望,看对面省人民剧院的墙根下,何能秀裹着棉袄走来,帽子压得低,只露出一点鼻尖,呼出的白气像断线的风筝。我们踩着青石板上的薄霜往小学校走,书包带子磨着肩膀,话却像开春的河水,淌个不停。
那时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漫长得没有尽头。她写母亲的作文在课堂上被朗读时,我偷偷攥紧她的手,看她睫毛上挂着光。我们都以为,彼此会是对方生命里永远的坐标,毕竟家只隔一条窄巷,呼吸都能混在一起。
可中学的校门像道无形的闸,把某些东西拦在了外面。碰面时的话少了,她的影子在放学的人潮里渐渐模糊,我站在原地,看着那顶熟悉的帽子消失在拐角,竟不知道该追还是该等。后来才懂,有些友情像春天的花,不是谢了,是花期到了。
二十多岁的偶遇像场梦。她笑着说“好巧”,眼里的光和当年巷口的晨光重叠。她为我牵线男友时的认真,让我以为缘分真的能兜兜转转。可一场小误会,就像风吹散了沙画,我们终究还是退回了各自的轨迹。原来重逢也未必是圆满,有时只是为了让告别更像样些。
陈碧是另一道风景。职高的走廊里,她总穿着时髦的裙子,头发梳得发亮,不像我,总带着点怯懦。我把她当成晦暗日子里的光,早上追着她的自行车跑,听她说“迟到就一起迟到”,心里暖得像揣了个小太阳。那时不懂,有些话听着热乎,转过身就凉了。
她和那个从农村到大城市开麻辣烫店的男孩爱得惊天动地,我常在他们吵得最凶时递上纸巾,又在他们和好后,看男孩笨拙地给她剥橘子。十年啊,像演了场漫长的戏,我是台下最忠实的观众,看着他们在贫穷里相拥,在争吵里取暖,心里又羡慕又酸涩——原来有人为了爱,可以这样不管不顾。
后来她开了服装店、美容店,说买车买房很简单时,语气里的轻描淡写像根细针,刺破了我还停留在过去的念想。电话打不通,号码弄丢了,就像她从来没在我生命里笑过、闹过。我站在机械厂的车间里,听着机器轰鸣,忽然明白,她的世界早已拓宽,而我还站在原地,成了被落下的那一个。
人到中年,孤独成了随身的影子。有时坐在空荡荡的屋里,会想起何能秀巷口的帽子,想起陈碧递过来的半块橡皮,那些碎片像散落在时光里的星子,亮过,也暗了。我总在想,是不是我太傻,不懂得感情会过期,就像牛奶会变质,面包会发硬。
可再想想,她们终究是来过的。在我平平淡淡的人生里,留下过那么深的辙痕。何能秀让我知道什么是纯粹的陪伴,陈碧让我见过爱情最炽热的模样。或许感情真的有保质期,可那些被温暖过的瞬间,是永远不会过期的。
人生下半场,风渐渐凉了。我不再期待谁会突然出现,只是偶尔在夕阳里,会轻轻叹口气,跟那些远去的人说声:“谢谢你,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