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二爷嘴里叼着半根卷烟从村西头的牌管子里走了出来,猫着腰子,甩着外八字。看着满脸的晦气,不用猜,今天又没能回本。
走到家门口的粪堆旁,“吭吭吭,呸!”吐了一口痰,将半根烟捻灭塞进砖缝里,拍拍身上的土,进了家门。
“你还知道回来呢,你个没出息的东西,咋不死到外头哩!就知道抽烟,打牌,你迟早死在那上面!”
每次回家,张二爷都会听到这么一出,早都习以为常了。虱子多了不痒,你骂你的,毫不影响送进嘴里的白面馒头的香劲。
张二爷,不是以张家老二而得名,而是因为生性软弱,没有脾气,见人总是嘻嘻哈哈的样子,年轻时就被称为二百五,久而久之百五都被省去,直接成二爷了,因为年龄大辈分小,整个巷子老少都叫二爷。那骂人的便是二爷的媳妇,张婶。
听门口人说,张婶是个聪明人,年轻时也是一个大美人,只是有一段不幸的婚姻,跟她的前夫生了二胎之后,月子里没人伺候,便自己洗衣服做饭,不久便得了风湿,双手双脚变畸形,干不了啥重活,被赶出来家门,后来就嫁给了年龄大的二爷。
二爷年轻时也算是一个有稳定工作的人,用现在的话来说,那可是铁饭碗,虽然不多,但养活这一家老小还是足够的。
二爷一辈子顾家,除了每天上班其余时间都在家里待着,唯一的毛病就是爱抽烟,只要醒着,嘴里就有烟。
为了抽烟这事,张婶也是想尽了办法,只要发现家里有烟就扔厕所里,把屋里的火柴全部收起来,天天骂,时时骂。
后来二爷不在家里抽了,开始出来借烟,从东头借到西头,连吃带拿。从那以后,你会经常在外面碰见偷偷抽烟的二爷,在村头破窑洞门口,在一摞砖墙角下,在村洗头的粪堆旁 ……到处都是二爷偷偷抽烟的身影,那神情有幸见过一次,埋头猛吸一口,闭上眼睛,然后憋在嘴里,再将烟从唇齿缝一缕一缕吐出来,那享受的样子,看起来像是真爱这玩意。
就这样连吃带拿了两三年,整条巷子家家户户基本都看不到烟和火了,因为大家只要看见二爷,就马不停蹄地将家里的烟火都收起来。再后来二爷就改用灶火了,每天到了做饭的时候,二爷就嘴里叼根烟一家一家转,在哪家点着就在哪家抽完再回去。烟从哪里来的,谁也不知道,但是张婶有次跟我妈妈提起说她们家二爷现在变好了,这几年她没给一分买烟的钱,就把烟给彻底戒了。
农村村里过事,不论红白喜事,烟茶水管够。这对二爷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喜事。有次村里过丧事,二爷穿个蓝色大褂子,蹲守在收礼的礼房,靠在离烟盒近的地方,装作跟大家聊天,时不时趁没人注意的时候,手伸进烟盒里抓一两根,看见有随礼的人进来,马上抓一把走向前给客人发一根,其余的转身塞进蓝褂子的包里。每个动作都衔接的没有一点毛病,但大家都看在眼里,装作不知道罢了。
过完事,有谢礼这一环节,就是等亲戚都招待完了都回去了,专门开一轮席让白天帮忙跑事的人吃饭,吃完饭没人发一个洗脸的大毛巾,女的里面裹盒香皂,男的里面裹盒烟,以表示感谢。
当然二爷白天也是没少忙活,拥有这么一盒烟也是美滋滋的,回去便光明正大的抽起来了,似乎是在向张婶炫耀,‘你看,没给我钱,我还不是有烟抽么。’
许久未听到的吵架声又响起来了:
“倒了八辈子霉了嫁了你这么个人,你不知道你肺不好吗,你这是嫌你命太长了吗,你快抽死在外面吧!”
“你不让我买,别人给的还不能抽啊!”
很少听见二爷反驳,也许这次是真的内心喜悦,不是要的,不是拿的,更不是施舍的,而是自己凭本事赚的。
没过几年,听说二爷就退休了,患上了咳嗽病,一到冬天,就出不了门了,上个厕所上气不接下气喘个不停,只有天气暖和了才穿着棉衣在自家门口溜达溜达,烟好像也真的戒了,只是逢人就说“唉,毕了毕了。”
近几年的发展,农村几乎没有多少人了,能动的都出来打工了,村里成了空城。前几天回去了一趟,一进巷子,便看见了二爷耷拉着脑袋坐在自家门口的石凳上,上前去打了个招呼,二爷说张婶去县城给上学的孙子做饭去了,他一个人在家里。
他说:“你们好多年都没回来了,再不回来就见不着我了……”
“怎么会呢,你这身体这不还硬朗着么。”
“毕了,不行了,我知道。现在整个巷子就剩我一个守巷的人了,等我走了,这里就没人了。”
在村里转了一圈,家家户户大门紧闭,基本都没有人 ,回来又要回去上班。走的时候看了一眼,二爷还在那里,耷拉着脑袋,一个人。
奶奶说:你看,“项倒了”……
后来才知道,“项倒了”在我们那里是指人之将死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