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布局很奇怪,书房和客厅之间有一道暗门,状似墙壁的一部分,所有第一次来家里做客的人都不知道这堵墙的后面隐有一个房间和藏在房间里暗自偷笑欢喜的我。
关上门,我和书房便消失了,而我极爱这样的感觉,可以一个人在书里寂静。可这份寂静总是被打扰。
“清清!清清......清清!”父亲喊我。
我放下笔,推开门,走到客厅问:“怎么了?”
“要不要喝绿豆汤?不烫的。”父亲将那碗汤递给我,像是在微笑。
澄澈的墨绿色在白瓷的碗里微微地摇,晃不出碗圈成圆的怀抱。
“嗯。”我淡淡地应了声,接过碗走进书房,关上门。
暗红色的书桌散乱着书和纸,我理出一块小小的空地轻轻将碗放上,没有瓷木碰撞的声音,一切都很安静,像是深居海底。在这里时间似乎是静止的,我感觉不到它们的流逝。这里没有生命被挤压出割裂耳朵的呼喊,我曾听到过这样的呼喊那是重复着的悲哀,
“清清!清清......”父亲又在唤我。
我有些恼了,为他如此粗鲁的叫唤。盯着门,我犹豫着是否要出去。
“清清,清清!清清......”父亲一直在唤着,愈来愈高的音量冲撞着紧闭的门,我似乎能看到它慌乱而无措的模样。
于是妥协地放下笔,我有一次走到客厅,懒懒地看着父亲,不语。
“我等一下要出去,要不要我帮你带什么东西?”他将右脚穿进鞋子,抬头问我。
“不用。”
“我去接你妈下班,那边的梅花糕不错,我记得你喜欢这个......”
“不用。”喜欢甜食是我小时候的事了,那时的我嗜甜,现在确实有些厌恶甜腻的食物了。
“......那我走了,记得不要随便开门!”
厚重的大门被关上,我听见了锁钥转动的声音,门被锁住了。
我垂眸看着小小的锁孔,想这里装满过多少次我的落寞。
我曾在这里想象外面的样子。有时候有孩子的弹珠不小心蹦跳着装上了门,然后是一阵浸润过汗水的笑声飘过,最后又归于平静,但总会有几声零散的鸟鸣不让空气安静;有时有叫卖声挤进门缝,传入我耳朵,干涩的声音像是被晒干的荷叶,那一定是后街的爷爷在卖白糖,会有三五个孩子捏着发毛的纸币争先恐后地围上。
喧嚣如海浪起伏消涨,而我被困在远远的岸上,一切伤害和欢笑都与我无关。
年岁渐长,门外熙熙攘攘的热闹渐消,而我仍是站在这里,似是模糊了悲喜。
我突然很想大喊,喊出对温暖的抚慰的渴望。我不想孤身一人,我想找一个人索取温暖而真实的怀抱,那个人将带我离开这里,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寻找,我只有等待,等待一个人砸开锁进来,进入到我荒芜的生命,我擅长等待,而庆幸的是我等到了阿春。
阿春是我去年认识的一个朋友,我很惊讶她理解我的沉默。小时候,大人们总在告诫我们不能和陌生人说话,这是为了安全,可人们总是忧心过度,比如让孩子不要东看西逛,下了课就尽早回到家,于是孩子错过了转角处的那一抹花开,他们将孩子封闭在他们划定的范围之内不许他乱动,可孩子生性好奇,事物因陌生而具有极大的吸引力,而大人总是责骂孩子的好奇,以安全为由残忍地阻断了孩子渴望碰触陌生的小手,并编造出各种唬人的事来威吓一直蠢蠢欲动的小孩,于是从一开始的被禁止,到最后的漠然了自我,这或许是无可奈何的变化。这些话我只和阿春说。
就像是一块干涸的土地初遇甘霖,我皲裂开的疤痕裸露,疯狂地汲取着每一滴清冽。
“清清,出来吃饭了。”回家的母亲换上了柔软的家居服,浅笑着将头探进书房唤我。
“来了。”我放下笔随母亲离开书房,将门轻轻关上。
我极羡慕母亲的微笑,浅浅的酒窝里蓄满了幸福的味道,可我却怎么也扯不出自然的微笑和悲伤,所有的情绪都被压在身体里冲撞,不会浮现于表面之上。
于是我又想起阿春,她曾经说我是一泊湖,表面鲜有涟漪荡漾,而隐于深暗的的水底的确是汹涌的暗流,我不置可否。
“吃饭发什么呆?东西都被别人夺走了,你还在这儿磨叽......”父亲不满地看着我停滞的筷子,开始喋喋不休。
我知道,他在重复的不过是外面的世界有多可怕,自由是妄想的,安全是微薄的,权利是绝对的,人心是冷的。
父亲注视着我的目光充斥着担忧,像是看着一个无知到不可救药的孩子。我讨厌这样的眼神,我并不无知,我自然知道家以外的地方有多少凄风苦雨,虽然我从未离家。
不想被当成无知的孩子,不想被一段话反反复复折磨我耳朵。
“妈,我们下周要春游。”我打断父亲,试着将话题转移。
“去哪里?”母亲饶有兴趣地问。
“还不是那些公园?”
这是我惯用的手段,屡试不爽。
父亲在一旁沉默不语,一直到晚餐结束,我回到书房,
不久的寂静之后,我听到有声音在吵闹,于是我走到门前,将右耳贴在门缝。
“......我怎么知道?你说我怎么知道!”
“她不对我们说你又能怎么办。”母亲的声音比父亲冷静。
“有什么事不能跟父母说?!跟那些朋友说有什么用?啊?!”
“你小点声,她在复习呢,快高考了。”
是可能没用,可是跟你们说不也还是没用吗?你们认为的我仍停留在十岁的年纪,可我和你们想象的完全不同,我已经改变了许多,在你们看不见的地方。我和你们沟通过,可你们不相信我,笑着说我是装的,装作成熟的样子,装作爱看书的样子,装作娴静的样子,你们就像是在看一个笑话,我还能说什么呢?
曾经你们将我所在你们的视线范围之内,而不知什么时候我撬开锁逃了出来,染了一身色彩回来,藏在衣服之下,你们看不见。现在你们仍将我所在你们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内,以为我安于你们为我划出的圈内,却不知我早已叛逃多次。
而时间使圈拉伸成为半墙。
“我们是全世界对她最好的人,她凭什么不和我们说!”父亲显然是怒了,更多的是不甘。
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吗......当然是。他们给了我生命,不吝啬于给予我衣物和庇护,可我真正想要的不过是理解,而无数次的经验告诉我,他们给不了,我也就不向他们索取了。
爱和理解是不同的事,如鱼与熊掌,难以兼得。
我听到过很多次父亲如此的呼喊,向死寂的湖水呼喊出他的所求,可是湖水依旧死寂,于是父亲一次又一次地喊着,纵然疲惫,却不放弃重复着呼喊,这是一种悲哀吗?
“她要是不需要我们了就走!”
这样的不安为什么这么强烈,我没有不要你们,我是爱你们的,只是......我想我们需要一定的距离。
我坐回到书桌,呆坐于寂静之中。我们都知道彼此的爱,却仍是相互伤害,或许是从来没有说过爱,不安也因此而来。我们没有听过彼此的爱语,却清楚地知道这是爱。人们习惯以沉默掩饰尴尬,而语言也便失去了安抚的作用。那些行动中包裹了很多的爱,只是接收者或许不能接受这些自以为是的行动。
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漂浮于大海之上,却总有一大块岩石隐于水面之下,谁也看不到。或许所谓理解,大概只能是包容。
而我最终没有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