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火


我已经老了。我和我的衰老也已达成了和解,坦然地让皱纹、白发和松弛自在地生长、闪耀和得意。

有时会想起,年轻时读杜拉斯的《情人》,那本书的开头第一句,也是“我已经老了”。

我已经老了,这句话属于杜拉斯,也属于每个曾经年轻过的男人、女人。

但对于杜拉斯而言,她可以让一个男人向被衰老摧毁容颜的她表白,“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多少年轻女子,不识衰老,读到此段,心生向往,并不以为衰老如何。可只有等衰老侵身,再想起此段,大概也得感叹,这需要多么自恋才能道出此狂妄之言啊。

我已经老了。我决定去学游泳,这才是我真正想说的。

不是为多一项生存技能,也不是为强身健体。只是,去学会游泳,曾经我这样答应过他。

可这所谓的答应,答应这答应那,答应你答应他她它,日子里的答应,如雨水落海,充实着生活。

答应,大约不用承载如承诺、发誓般的严肃和严重,它似乎多了些任性和无赖,即使常会被对方诘责一句,你答应过我的。也可以理直气壮地回道,我是答应过,但哪有怎么样呢?我答应的事多了去。

但有些人的答应,其实更多的是,答应的是自己。

我喜欢水。每到一个有水之所,总愿意长久地凝视着那水面,什么都不想,只是静静地瞧着,那微微起着水浪的水面,一如那刻的自己。

但我十岁左右时却差点被淹死。那年暑假,连续下了很多天的雨,出门去,见不到日常的道路,放眼而去,全是茫茫的一片浑水。我厌极了,伙同堂妹,央求堂哥骑车载我们姐妹去街上电影院。

堂哥不愿,躲着我俩,村头村尾地藏,我与堂妹寻他,寻到村后田埂处。那里有一条宽约三米、深约两米的水沟,一块光溜溜一米多宽的水泥板连接两端。但那时,水泥板也被水淹没了。

我让堂妹在前,如有危险,可在后面助她一把。我跟在堂妹身后,仔细辨认浑水里的水泥板,一步挪一步,但不知怎么的,我却挪空了一步,都来不及挣扎,便整个儿掉进了水沟。

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会淹死,水劈头盖脸地汹涌而至。我一时吓得无法动弹,当隐约听到堂妹疾呼着姐姐,姐姐时,极度恐惧中的我,奋力伸展着四肢扑腾起来。

大量的水,土腥味的水肆意侵略着我的耳朵、鼻子、嘴巴,可不知怎么地,似如有神助,我触到了沟沿,突然地,我从水里站了出来。

堂妹一脸煞白,她吓坏了。我也是,紧接着,我大声咳起来,吐出了几口水。浑身无力,在堂妹的搀扶下,回到家中,独自换了身衣服,没告诉任何一个人,我已经死里逃生。

其实,我的喜水,是一种叶公好龙似的。

大约是26岁那年,我站在人群里,努力扯出笑容,迎合着周围人的兴奋,也表现出一副对即将而来的漂流项目应有的激动。没有人能看出我心里的紧张和恐惧。

同事小赵问我,你怕不怕?

我稳住自己的声音,笑着说,有什么怕的?穿着救生衣,又有这么多人一起,怕什么?再说,若真有危险,也就不会存在这漂流项目了。

小赵又说,待会你我坐一排,坐中间。

我点头应允。

这是初秋季节,内陆的初秋,一切都是恰到好处。于是,便有了集团公司组织的这次出游。

那几年,凡是民营企业且已成规模的,在老板的豪华办公桌上,都会放着企业管理界泰斗余世维的书籍或是光碟,多多少少地知道,要将企业做大做强做成常青树,企业文化必不可少,而被冠之以拓展的旅游便成了塑造企业文化最好的方式。

我所在的集团公司同样如此。

这次的团队成员,来自集团公司各个分公司,有房地产板块的,有生物研发板块的,也有酒店娱乐板块的。虽都服务于同一个老板,但员工彼此间并不都相熟。

轮到了我们这一组。我又一次检查了自己是否将救生衣的带子系紧,暗自深呼吸,安慰自己,定会无恙。小赵挽起我的胳膊,一起上了一艘彩色条纹的已泛旧的皮划艇。

望着那皮划艇,我猜想,它到底经受了多少次水流的撞击。

我紧紧地拽住身前的两个安全把手,抬头看向为我们掌舵的舵手,他大约四十来岁,黑瘦黑瘦的,裸露在外面的双臂、双腿,却充满了力量,这是他的职业带给他的身体构造。莫名地,他给了我些许安全感。

随着舵手一声长长的吆喝,皮划艇在水面上移动。因为是深山里的水,水是清澈的,水浅处可以看到恣意舞动的湖底水草。

第一次的水旋涡,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让人恐惧,自己心里渐渐地也有了底气。

舵手说,后面会有几个刺激的,我会提前告知,你们坐稳抓牢了就行。

有惊无险地闯过几个漩涡流,到底也是年轻,骨子里流着的血液是渴望冒险的,我忍不住地真正兴奋起来,当听闻前方将是个七八米落差的漩涡流时,竟有了些期待。

它近了,它来了,它触到了。

巨大的水浪猛地扑过来,犹如一股巨大的力量席卷着自己。我感到自己的一只手滑离了手把,身子歪倒向湖水,也就是转瞬之间,从背后伸出了一只手,拉住了我。我赶紧两手再次抓稳手把,都来不及拭去脸上的流水,但我还是转过头去,望着那只手的主人,一个年轻、陌生的男人,道了声谢谢。

男人笑着说,不用怕,我在你后面,护着你。

不知怎么地,我相信这句话。

很快,惊险刺激的漩涡流已闯完。当皮筏艇平稳地漂流在湖水上时,一群意犹未尽地年轻人,相互打闹、拉扯着,纷纷从皮筏艇上掉入湖水里。我也掉入了湖水,穿着救生衣。

长那么大,我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清幽干净的湖水。湖水四周是茂密葱郁的树林子,抬眼,太阳仿若搁在山头,天空仿若一袭洗净的蓝纱帐,我漂浮在水间,犹如一片叶子。

他,却一直留在了我身旁。

我说穿着救生衣,总觉碍事,无法酣畅淋漓地感受这水的清澈。

他说那就脱了救生衣。

我说我不会游泳。

他说哪有怎样,我会游泳,你只需给我两只手,我带着你游。

我沉默。

他笑着说,要不要试试?

接着,我把手伸给了他,我脱掉了厚厚的救生衣。果真,我并没有沉下水去。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我惊喜着,欢喜着。那么清澈晶透的湖水绵绵密密地裹着自己的身体,仿若自己也被净化,如刚刚盛开的莲花,纤尘不染。我从来没想过,原来,漂浮在水里是如此有趣自在的一件事。我觉得自己像是条人鱼。

他说,太阳已下山,水凉了,我们还是赶紧上岸吧,小心别被冻感冒了。

我这才惊觉,周围的人已寥寥无几,同事小赵的身影已在岸上走远。

当我和他行走在岸上时,我才知道,他是在酒店夜总会做现场经理的。而我是房地产公司的文员,自然不会与他相识。

那天晚上,安排的是当地特色的餐食,有辣得难以进口的菜,也有辣得直呛人的白酒。

他发来信息,说少少地喝两口白酒,去去下午泡在湖水里的寒气。

其实,一向不沾酒的我,已在他信息之前,喝了些许酒,酒的辣劲涌上脸颊,热辣辣地发烫。待看到他信息,竟不觉般,又喝下了几口。于是,脸颊更烫,双眼炽热,见人便咯咯笑着。

同事小赵见我有了醉意,便恶作剧般大声喊来了他,说,你今日做护花使者,自然要做到底。这女子已喝傻了,你负责把她送回去吧。

我见他局促般笑着,似是不知如何应付,又便咯咯笑起来。

他嗔怪道,你果真是傻了不成?让你只是喝两小口,你究竟喝了多少。

我趴倒在桌上,向他摆摆手,说,不多,真的只有两小口。我又咯咯笑了起来。

他摇头,无奈叹道,真拿你没办法。来吧,我这护花使者,自然把你安全护送回去。说着,他把我拽了起来,又向我手里塞了一瓶水。

回去的路上,同事们三三两两,不近不远地走着。

我说,其实我一点都没醉。

他笑着说,你说你没醉,我便信你没醉就是。

我挣脱了他的手,快走一步,站到了他跟前,手指点向他的脸,说道,你知道吗?如果我醉了,今晚上我就去你房间了。你想不想我醉?

他像是被吓住了,竟停住了脚步,定定地看着我,半晌说道,你没醉,你一点走没醉。

我也定定地看住他,将他的认真,珍重看得清清楚楚。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和今日下午两点前还陌生的他,生活中的变化总是让人来不及感叹,便成了现实。我说,是的,你说得没错,我没醉。

说着,我转过身去,穿过人群,追上了小赵。

那天夜里,他发来消息,不管你醉没醉,我都知道你不是那随便的女子。

次日的项目是游国家五A级森林。对于这类项目,我不喜欢,也不讨厌。但我还是落在了队伍之后,当我气喘吁吁地爬上一个山头,眺望远处,稍作休息时。他却从山上下来了。

你怎么折回头了?我问道。

因为你太慢了,一个女孩子,落在队伍后面,我不放心。他说。

有什么不放心的?这深山老林,我无钱又无色。我嬉笑道。

别油腔滑调,我可告诉你,这地方的光棍特别多,小心逮了你,关在小黑屋,让你不停地生娃娃。他做出凶巴巴的样子,说道。

我说道,那就再麻烦你今天还做我的护花使者吧。

他说,你看那些女同事,或不停拍照或成群结队,而你呢,不拍照,除了小赵,也没有其他的伴,好像总是沉浸在你自己的世界里。

为何这样说?

他说其实从我们这个队伍出发时,我就发现你了。候机时,你远离队伍,或者发呆或者翻看杂志,出游时,你依旧与大队伍保持距离,即使在人群里,你那样子,也格格不入,显得有些傻。

我说,我只是在努力享受旅游罢了。这些美景,当身处其中时,独自用力地处处去看,独自用力地细细去闻,独自用力地大口呼吸,便是对待它的最好方式。为何让个机器,横亘在自己与美景间。它的样子,不是留在所谓的电脑里,而是留在这里。说着,我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我继续凝视着远方起伏不断的青黛色山脉,山顶有丝丝的纯白云雾飘浮其中,让人联想到仙境,大概也不过如此。

我说,我来过,我感受过它们,就行了。何必拍来拍去,都忘记了这清凉的呼吸,这幽静的自然之声。

为何不给你自己留照?他说。

我?大概是不喜欢镜头下不知所措而做作的自己吧。

他盯住了我,说道,你真是不同寻常的女子。

明日就要回去了。我说。

你是不是舍不得我这个护花使者了?他笑道。

望着他年轻俊朗的样子,我也笑了起来。

再回到熟悉的城市,熟悉的街道,而我与他,似乎又成了陌生人。我再没有收到过他的信息。

直到有日,我被公司领导指派参加饭局,饭局后又是奉令继续夜总会的陪行。只是,选择的夜总会所是他工作的那家。我有种预感,也许今晚上我能遇见他。

乏味的应酬,我陪坐一旁,挤出满脸的媚笑和叠叠的娇笑,熬着时间。突然,一阵尖锐的破碎声透过厚重的包厢门惊动了各个包厢的客人,好奇的本性促使着众人纷纷起身,打开门,搜寻事发处。我也没例外,紧随领导的步伐,寻声而去。

不过是又有人喝醉了,发起了酒疯,故意挑衅,砸酒瓶摔凳子,鲜血点点,溅得到处都是,一室的狼藉。

夜总会的现场经理过来了,两三个青年男子,一色的白衬衫加黑西装,头发梳得齐整,皮鞋擦得黑亮。他也在其中。

我第一次见他西装革履的样子,原本俊朗的容貌又多添了几分英气。

他拿着对讲机,连连呼叫着,快打110,此处有人闹事,有人受了轻伤,我们无法处理。

我站在人群后面,看着忙碌的他,那么专注。那也是他的工作方式。

他们开始请退围观的众人,也许是我的有意,他发现了我。

他眼里的意外那么明显,他一个大跨步,便到了我的跟前,他急切地说,你怎么在这?你怎么会到这里来?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我嬉笑道,我怎么就不该来?来这里,也是我的工作。

他显得有些生气,说道,你一个做文员的,到这乌烟瘴气的地方来做什么?快走,回家去。说着,他便伸出手,要推我离开。

我不肯,说道,你又不是我领导,领导不让我走,我就不能走,除非我不要这饭碗了。

他是真的生气了,吼道,你这是什么工作?你好好的一个女孩子,还要他妈的做这种坐陪事情,如果我是你爸,看到你脸上化的这一副鬼样,我拍死你。

我也气了,回道,你是我的谁?要你管?

他定定地看住我,再次问道,你走不走?

我说,不走。这也是我的工作。

他说,那我走。你真是不同寻常的女人。

自那晚后,我再没有见过他。但我收到他长长的信息。

青,我为昨晚自己的态度向你道歉。昨晚回到住处,我便明白,自己鲁莽了,我根本没有任何权利要求你做什么不做什么,即使我曾经做过你的护花使者。遗憾的是,我无法护你更多。

旅行回来后,我一直没和你联系,不是我不想,而是我不敢。我怕无法控制自己,说出不可挽回的话。这次出游期间,我正在考虑是否和女友分手。她在厦门,离这里很远的城市。她说,只要我选择去往她的城市,她富有的家境可以让我不用那么辛苦。我学历不高,混社会早,社会这所大学堂教会了我很多,如不动声色如忍辱负重。遇到你,如在我心里吹过一阵不一样的风,有那么一刻,我想抓住这阵风。

在这阵风里,让我熟稔的是你人前的求全和隐忍,让我心动的是你人后的骄傲和倔强。这样的你,很想让我一直护着你。但昨晚遇到你,到底让我下定了决心,我将前往厦门。因为,我不想我的女儿将来也活在求全和隐忍里。

青,你知道你傻乎乎地相信我脱掉救生衣时是多么可爱吗?你知道你醉醺醺地问我能不能跟我回房间时是多么诱人吗?你知道你孤单单地站在山间远眺景色时是多么纯洁吗?

青,你的美丽在我眼里如此独特,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祝福你。最后,答应我,去学会游泳。

看到他的信息,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下,撕心裂肺般痛哭了许久。当停止哭泣后,我突然觉得整个人变得异常宁静,于是,回复他,好的,我去学会游泳,也祝你幸福。

信息发出后,他又发来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子,站在一棵繁花树下,她仰着头,闭着眼睛,素着一张干净的脸,长长的黑发安静地栖息在瘦弱的后背,她旁若无人般兀自沉浸在她的一方天地里,就像独自盛开的百合花。

我已经老了。也许我只是在等待着有一日,有个男人走过来,对我说,我认识你,不是因为你美丽年轻的容颜,而是你的那份独特,如不一样的烟花,曾经惊艳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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