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我到诊所来和老师学习《伤寒论》。
进屋之后，看见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瘦削女子，正在和老师说话。
老师说：一接到你的电话，我就赶忙转弯回来了，一般我下午都是不看病的。
女子笑道：谢谢您回来给我看病。
我这才想起，上午看完诊，老师说下午要开车回一趟老家，给自己的父亲放血。可能就是老师刚出门，就被叫了回来。
患者肯定是从远道来的，老师不忍患者等待。
后来查看，果然，她来自赣北。
老师见我进来了，指着她，笑到：你认识她吧！
我瞅了瞅，尴尬地笑笑，说不认识了。
老师说：上次你来的时候，拉着人家聊半天，现在全忘了。
我无奈地说：真是不记得了，我现在记性特别不好，而且我一直脸盲。
她坐到老师身边诊病，我看了看电脑里面的病案记录，有了一点点印象。
她罹患了直肠癌，诊断出来的时候，都已经不能手术了。
她跟我说，她本来也不想手术。
因为这种手术往往不能保肛，也就是说，要切除直肠和肛门，然后造瘘（就是做一个人造肛门）。造瘘之后，患者日后只能带着一个粪袋子生活，极大地降低了生活品质。
我想起我小学同学的母亲，得的就是这种病。
那时，听说她母亲生病住院了。我俩什么也不懂，只知道在一起没心没肺地玩。
就是玩累了，家里空荡荡的，再没有人递一个刚从炉子里拿出来的热红薯，或烤开花的热土豆给我们吃。
我同学的日常生活全靠同院里的邻居照应着。
后来，阿姨和叔叔都回来了，阿姨脸色很差，郁郁寡欢的样子。也没有心思管我们吃喝。
以前阿姨每天见到我，都会和我说说话，这次回来之后，很少和我说话了，只是打打招呼。
更为奇怪的是，有时候她就会叫女儿带我一起离开屋子，在院子里呆一会。
我同学带我出门后，悄悄趴在我耳边说：我妈得了直肠癌，手术后不能大便了，她背了个粪袋子，要收拾一下。她从来都不让我看。
我听完特别不能理解，这是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这么可怕的手术。这也是我第一次听到癌症这个词。
同学的母亲是个小学教师，父亲是个工人。
那时候，一放学我就去她们家，一直玩到晚饭时间，才回自己家。
阿姨生病在家修养，已经不怎么能下床做饭了。但她总是在一件接一件地给我同学织毛衣，或缝制衣服。印象最深的是她做的一件绿色小马甲，时尚又温暖。
挑水，做饭，劈柴，拉煤都是叔叔的事情，叔叔是个沉默又粗壮的男人。每天在家忙里忙外，一刻也不停。
除了说吃饭了，回来啦之类的家常话，我很少看到他们夫妻之间有交流，更是从没看见过两个人有任何表现出爱恋的举动。
那个年代的夫妻，很多都是如此。看起来就像是搭伙过日子的两个人，组成了一个经济互助组而已，不会秀恩爱。
有一天，我又去她家玩。进了院，我喊她名字，她出屋迎我，眼睛红红的。
她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对我说：先别进屋了，刚才我妈一口痰卡住，想撞墙，被我爸一把抱住，我爸哭了。
我听完，吓了一跳，赶紧悄悄地回家了，这时候，我还没有嗅到死亡的气息。
又过了两天，我又去她家玩，没进院，就听见一片哭声。我赶紧跑进去一看，院门正对着的屋子里，停着一具棺木。
我同学跪在灵前，满脸泪水。叔叔也在一旁痛哭流涕。
我还是想不明白，我冲过去，问她，是谁？
她说，是我妈妈。我大吃一惊，一边陪她哭，一边觉得一切都那么不真实。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死亡。
这一年，我同学才11岁。
之后我们又在一起同学一年，她穿起了阿姨在病榻上赶制的衣服。
阿姨从手术到去世，大概只有一年左右。年纪应该是定格在了三十七八岁。
今天这个姐妹，是经人介绍，找到老师的，第一次门诊是2017年7月。
当时的病案如下：
脉左寸稍弦略滑，关弦稍滑，尺弦稍滑略紧；右寸浮稍弦略滑，关稍弦略滑，尺细弦稍滑。舌淡青苔腻微黄湿滑。诉：去年在南昌二附院确诊为直肠癌，未做手术、放化疗，一直中医治疗，肛门坠胀、刺痛，里急后重，大便夹脓血、粘液，时有渗血水，日2-3次，感觉疲劳，精神差，常食马齿苋、薏苡仁、红豆、蒲公英、鱼腥草。
TMT示：厥阴（太阴阳明少阳）。白头翁加甘草阿胶汤合薏苡附子败酱散
白头翁20黄连30黄柏30秦皮30甘草20阿胶10（烊化冲服）薏苡仁60制附子15（久煎）败酱草60 十五剂
我查阅了伤寒杂病论：产后下利虚极，白头翁加甘草阿胶汤主之。
肠痈之为病，其身甲错，腹皮急，按之濡如肿状，腹无积聚，身无热，脉数，此为腹内有痈脓，薏苡附子败酱散主之。
我问老师，为何用白头翁加甘草阿胶汤？老师说，这种病，都是拉肚子便脓血，还不算是下利么？
此后，她一直坚持来看病，差不多每半个月来一次，身体逐渐好转。到了今天，她的身体不适已经减轻了很多。
她说自己之前体重只有八十出头（斤），今天称了一下，又轻了，还不到80斤了。
我查了一下病案，治疗到2018年1月份的时候（也就是治疗半年左右），她的体重曾显著增加。她说的体重80斤出头，应该是增加之后的体重，之前应该是更轻的。
老师说，不要紧，是淤血，水肿排出来了，下一步要赶紧补了，体重就会上升。
不过她说自己精神好了很多，月经也来了，上次跟老师学习拍打经络，现在稍有不适，拍打拍打就好多了。
今天她的就诊记录如下：
脉左寸浮弦稍滑，关弦稍滑，尺细弦稍滑略紧；右寸稍弦略滑，关弦稍滑，尺细稍弦略滑。舌淡青苔薄白，舌下络脉稍粗。体重：39.6Kg诉：月经5号来潮，今天尚未完全干净，血色鲜红。肛门少量渗血，血量减少，睡眠质量好转，精神好。自行拍打小腿后腹胀减轻。
TMT示：太阴少阳阳明。温度升高。处方一：白头翁加甘草阿胶汤合当归贝母苦参丸加防己、地榆
白头翁20黄连30黄柏30秦皮30甘草20女贞子30当归40浙贝母40苦参40地榆20防己20 十剂
处方二：薏苡附子败酱散合附子汤
老师说，女性来月经是很关键的，病重月经就不会来了。正常来月经，身体才能好。
并且，从红外热成像上看，她的平均体表温度都上升到38度多了，阳气上升了很多。
她已经保住了命。
老师说，这个病容易骨转移。
我想可能是因为大肠和肺相表里，肺为水之上源。肾水，又肾主骨。
她说，她就亲眼看见了转移到骨头上的病友。转移到胯骨上，人站不起来了。
她还说，当年那些病友，至少一半都没了。
看到她现在情况这么好，我们都很高兴，我又和她闲聊了几句。
她告诉我，她的家庭条件并不好，现在她老公一个人赚钱，给她治病，还要养家，养小孩。
她说她以前有点看不上她老公，但是她生病之后，她老公借钱也要给她治病。
那时候，他老公在工地上干活，钱不是按月发的。她老公为了省钱，吃了一个月的方便面。
她说：你想，他还要攒力气干活呢，吃一个月的方便面怎么能受得了！我觉得特别感动，现在我们俩特别好了。
我说：真是患难见真情啊。
她说：现在他换了工作，每个月都发工资，每次工资发下来，他都赶紧寄回来，让我拿来治病。
她还说，我身体不舒服的时候，我家小孩会帮我拍打我自己不好够的地方。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她满满的幸福感。
交了药费，她转向老师，对老师说了好几遍：徐医师，谢谢你，真是太感谢了。
这就是经历了苦痛的人生，才更容易看到更多的美好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