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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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乡最后一个郎中死了。

有人说是他上山采制了毒药,熬了满满一碗喝下去不久就咽了气,因为他精通中医,遍尝百草,精心熬制的毒草药性不燥不烈,气味芬芳,喝着顺口,走的时候没有太多的痛苦;也有人说他是绝食死的,因为环顾整个宅子没有找到半点食物残迹,再说,绝食符合他的温和安静而又决绝不拔的性格;但更多人说郎中是寿终正寝,因为他躺在床上,面容就如熟睡,身上的衣服与生前一般穿得整洁干净,甚至老花眼镜都像平常一样戴着没有取下来;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手上拿着一本线装本的医学古籍,书页发黄,薄如蝉翼,发出年代久远清幽的冷光。

郎中死在一个春和日丽的下午,是几个外乡人找郎中看病时发现的,他们很遗憾一个神医离世,他们没有大呼小叫但个个嗟呀不已,而东乡没有一个人的脸上显现出悲伤的神情,尽管几乎每个村民都得到过郎中的救治。郎中医术精湛,手到病除,却在死后无人说出一句感谢他的话来,即使有人在心里默念郎中曾对自己或者家人有过的救命之恩,也不敢在众人面前表现分毫来。

郎中在村民淡漠的神情中被冷冷清清草草掩埋在东乡后山,一尺长的鞭子都没有人放一挂,更没有人敢为他立碑。东乡的村民们认为能够有一杯黄土掩埋郎中的尸骨,已经是发了大善心了。

但郎中安葬一个月以后,东乡不平静了。

事情缘起于东乡村西头邬明五岁的孙子病了,在乡卫生院打针吃药半个月不见好。邬明见孙子的手上、脚上、额头上都被针头扎得青肿,而孙子被医生治得病情越来越严重,犹如剜了心头肉一般,骂医生打护士在乡卫生院大闹了一通,着儿子媳妇把孙子送到县人民医院去,自己回家长吁短叹,暗暗垂泪。

邬明的老婆嘀嘀咕咕数落邬明没有早点把孙子送到县上去治病,末了叹息了一声:“要是郎中还在世就好了。”

邬明犹如被针刺了一般,立即从椅子上抬起屁股,掩了大门,压低声音吼道:“你这婆娘懂什么,这话怎么敢说!”

邬明的老婆又咕哝了一句:“我一直就起疑,郎中的医术那么高,被方圆百里的老百姓称为圣手神医,救人无数,怎么会杀了春花?”

邬明也不相信郎中会故意杀人。

邬明的老婆那年难产,接生婆满头大汗里里外外折腾了一夜。眼看产妇的血将要流尽,终于无法把孩子接到世间,打发邬明找来郎中。面对郎中俊朗的容颜,充满了男性魅力的脸,邬明犹疑了。郎中看了声嘶力竭,渐无声息的邬明老婆一眼,挽起袖子吩咐他打热水给自己净手,他似乎看出了邬明的心思,冷冷地说道:“医生的眼里没有男人女人,只有好人病人,活人还是死人!快点,再迟就来不及了!”如果当时没有郎中救下老婆儿子,哪里会有今天的孙子?但是,不信归不信,不能够明说。

“越说越玄乎,还不赶快闭上你的鸟嘴!”邬明冲老婆狠狠瞪了一眼,摔门而出。

村子东头一棵百年大榕树亭亭如盖,东乡村多少代以来的家长里短都听了个结结实实,人情世故觑探得得清清楚楚,世事变迁经历得明明白白。韩劳、孙福林和孙老三家的共两男一女三个村人像平常一样正在榕树底下聊闲篇,看到邬明走了过来,就向他道恼,邬明只是摇头叹息。

孙老三家的拉了一个凳子招呼邬明坐下,劝慰他:“吉人自有天相,孩子不过是个小病,如今送到县上去一两天也就好了,没必要太操心,小孩子经一下灾也是福报,从今往后也就顺顺利利平平安安了。”

“还是庸医误事,你到乡卫生院闹得好!乡卫生院里几个二十来岁的医生说是医科大学毕业,其实就是瞎子摸象,什么都不懂就敢开处方断人生死!”就住在榕树边上的孙福林说道,“邬哥你素来性格和顺,这次也是心里疼急了才去闹,如果郎中……”

他话未说完就掩了口,脸上讪讪地瞧了瞧旁人。

但是其他人的眼睛却都没有看孙福林,齐齐看向一座小宅子。郎中的家在榕树的正南方向五十步左右,一座两间正房在后,一间偏房在右边,都是红砖青瓦;左边和前面用小原木排栅起来做院墙围了一个小院子,在东乡村稀疏相间家家户户两层三层的楼房群落里,倒显得别致幽雅。如今,宅子的院门紧闭,像村人对郎中的话题,同样显得讳莫如深。

坐在孙福林旁边的韩劳收回了目光,心里却苦涩不已。那年他的儿子在和邬明的孙子差不多大的时候得了急症,凶险无比,半夜抱到这个小宅子里时已经是小脸黑紫、气若游丝命悬一线了。郎中在孩子的身上推摩半个时辰,三五调羹药喂了下去,第二天孩子就活蹦乱跳,新鲜如初。

韩劳是安葬郎中为数不多的村人里的一个,事后村委会给他两百块钱当辛苦费,韩劳死活没要。因为当年郎中治好了自己的儿子分文不收,韩劳捉了一只刚下蛋的母鸡到郎中家里,声言如果郎中不收下,立即将母鸡当面宰了,郎中这才弯腰将鸡接过。

郎中信佛,从不杀生。

韩劳怎么也想不明白郎中会如村民们所说的将春花先奸后杀。如果这个事情是真的,为什么警察调查一番后不了了之,既没有立案也没有送郎中下狱?春花的死因成谜。说是郎中下药毒死春花,但法医在她嘴里和针管抽出来的胃液没有检测到任何药物残留;虽说春花裸身死在郎中的床上,但尸检确认她在死前没有过性行为,也没有任何受到暴力的痕迹;如果说不是郎中所为,一向健健康康笑颜如花的春花赤身裸体地死在郎中家里是村民们亲见了的,郎中由此被春花的三个哥哥痛打了一顿,面对东乡村民群情汹汹,从不见郎中为自己辩护一句半句,即使春花的三个哥哥将郎中家里打砸得杯盘不留,折腾得四邻不安,也只见他一味沉默。

自从三年前案发直到郎中死,除了外乡人,东乡村民们无人再敢去郎中的凶宅,也无人再找郎中看病。春花的哥哥们本来在东乡就不是善茬,三条光棍出了名的强势,隔三差五要到郎中家里去闹一场,村民们惧他们的霸道,也不敢管他们家的事情,只是远远观望。一次也是在榕树下,住在东乡下屋的韩流对人说春花虽然死得蹊跷,但怕是跟郎中无关,不然公安还不把郎中抓起来?法治社会得讲证据,有罪治罪,无罪不能够冤枉好人。有人把这话告诉了春花的哥哥们,弟兄三人立即将韩流的家砸得粉碎,骂得韩流一家几天几夜不敢出门。自此,村民们无人再敢公开谈论郎中和春花,生恐惹火烧身;再加上和春花青梅竹马的同村的恋人孙瑜在春花死后一周的一个晚上,悄无声息地走出东乡,从此了无音讯,孙瑜的寡母说他出去打工了,但村民们认为他是伤心过度,离开了这片令他痛苦伤心之地,村民们可怜这两个苦命的年轻人,提起来也都只是叹息,兴味索然。

三年前,春花死在郎中的家里,三年后郎中死在自己的家里。同样人命关天,但是春花的死掀起了轩然大波,闹得东乡几年不消停,而郎中的死却悄无声息,平静得如同死了阿猫阿狗,东乡人提及郎中连讲私房话都压低了声音。

韩劳的眼睛又投向那所小宅子,他很想进去看看,但又不敢。孙福林看出了韩劳的心思,他也想进去看看,眨巴着眼睛对邬明和孙老三家的说:“去看看?”

“去看看?”

“去看看。”

“去看看!”

尽管有避祸的想法,但好奇占了上风,四个人起身来到郎中的小宅子。

郎中的小宅子一如郎中在世时的模样:院子虽说不开阔,满院栽种的植物却发出药草特有的芬芳,在院墙外面都能够闻到清雅的气味;几间房虽说不大,但干净整洁,看上去不像是一个凶宅,倒比寻常东乡人家里还要祥和;家具虽说简陋,有些甚至缺腿少角,但摆放归置得井井有条,显得自然古朴,上面薄薄落了一层灰尘。

在郎中死的当天,村民们就已经将郎中家里该翻的地方翻过了,该看的地方看过了,该找的地方找过了,一无所获。但这次四个人在郎中屋子里细细翻察良久,有了重大意外收获。

邬明是个木匠,他发现郎中的卧室靠着床头的地方有一块木板稍稍突出来了一点,用手敲敲发出空音,疑心里面有一个小暗柜。他在木板边缘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一个活钮,稍稍用劲一拉,木板便打开了一条缝,再拉开,一个油蜡蜡的牛皮纸包平放在里面。

孙老三家的看邬明捣鼓开了暗柜就招呼韩劳和孙福林一起来看,嘴上嚷嚷着:“我就知道郎中还有宝贝!”

“一定是医学古籍!”四个人都心知肚明。

邬明将牛皮纸上绕了一圈圈的细细的麻绳慢慢解开,细麻绳是被桐油浸过的,滑滑溜溜结结实实,再把一层层包裹着的同样浸泡过桐油的厚厚的牛皮纸轻轻拆开,果然是两本和郎中死时手里拿的线装本一样的医学古籍。那本古籍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春花的三个哥哥骂骂咧咧地从死去的郎中手里拿走了,说是赔偿。

东乡人都知道郎中有祖传医学古籍,但是没有人知道古籍是郎中的多少代以前的祖先传下来的、有几本,也无缘见到真容,只知道这东西值钱,但是价值几何又不知道。郎中死后拿在手里的医学古籍当时引起了围观的村民一阵骚动,不少人盯着医学古籍眼睛里面出火,春花的大哥韩威只是一句话就打消了众人的念想:“一本书抵春花一条命,如果书不让我拿走,你们赔一条命给我!”

凭包装,就知道古籍曾经的主人们是如何一代又一代小心翼翼地持奉着这些人类智慧结晶的,凭郎中和他的祖先们的医术,就知道医学古籍里的内容有多秘密和珍贵。

邬明翻了翻古籍,一张白纸飘落了出来掉在地上,韩劳弯腰捡起白纸,四个人的头都凑过来看,纸上面只有短短数字,却是郎中的遗嘱。

遗嘱:

我一生清贫,唯留祖传稀世医学古籍三本及小宅院一套,悉由春花继承,其他人等不得染指。

                    郎中钱叔之亲笔

                            年月不具

四人开始唏嘘不已,春花已经死了三年了,无论如何是无福消受郎中的遗产了。继而他们又愣怔一会儿,越来越惊疑——遗嘱是什么时候立的?如果郎中是在春花死前就立了这份遗嘱,那么郎中上个月才死,时隔三年,明明知道春花已经在山上化成了泥土,为什么不修改遗嘱?如果说遗嘱是春花死后郎中写的,那就更不可思议了;还有,郎中为什么要把遗产继承给她?

孙老三家的圆胖的脸上细长的眼睛睁大了,闪着贪婪的光,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压低声音询问:“这些宝贝怎么办?”

是啊,怎么处置这两本医学古籍呢?几个人心里都犯起了嘀咕。

“先放下,都不要动!”韩劳沉稳地说道,“它们有主人。”

孙老三家的一笑:“嘻嘻,你说郎中和春花,他们不是都死了吗?”

“他们死了东西也不是你的!”孙福林瞪大眼睛说道,“韩劳说得对,这东西不属于我们,我的意思是把它们先拿到村委会再说。”

“上交,你他娘的是蠢货吧!他们两个都死绝了,东西是我们找到就应该归我们!”孙老三家的骂孙福林。

“你才是蠢货!春花和郎中虽然死了,但死得不清不楚,这书你敢要?!邬明厉声说道,“书交到村委会才是正途!”

一场又一场的春雨和响雷结束后,东乡金黄色的油菜花都开败了,油菜杆子在微风中甩脱雨珠后慢慢显得挺拔坚劲,绿油油的菜籽壳的颜色逐渐变深变暗。夏天来了。

东乡人的心情和刚入夏的天气一样,一天比一天燥热。

“郎中的医学古籍可别被村干部贪污了,这些人可都是喉咙里能够伸出手来的!”

“东西到他们手上都好几天了,怎么没见个说法?”

“这两本书怕是值个十万八万的吧?”

“你懂个鸟,我城里的兄弟说了,一百万都买不了一本!”

“啧啧,叫村干部把宝贝卖了,东乡村每户都能够分不少钱!”

“对,我们一起找村干部去!”

即使村民们不找村干部,东乡村的村支部书记孙淼成这几天也已经焦头烂额了。

郎中的两本医学古籍刚交到孙淼成的手里不到半个时辰,春花的三个哥哥就闻讯而来。孙老三家的满世界嚷嚷,说是她为村民们立了一大功,在郎中家里找到了宝贝。韩威兄弟在村部拍桌子打板凳,说这两本医学古籍应该像前一本一样归他们,春花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春花死了,就应该由她的直系亲属继承,法律是有明文规定的,再说了,春花的命值这几本破书!孙淼成忙不迭地招呼他们坐下喝茶,说事关重大,他一个人不能做主,最好召开村民大会决定医学古籍的归属。春花的三个哥哥哪里肯坐下说话,在村部大闹了一场又到孙淼成的家里去吵了几次,直吵得孙淼成家里鸡飞狗跳,一家老小不得安宁。

看来还是要解开春花死的谜团才能够解决春花三个哥哥的麻烦。

孙淼成去了一趟县公安局,找到了当时办春花案子的负责人县刑侦大队的刘队长。但刘队长能够提供的信息有限,还是说春花尽管赤身裸体死在郎中的床上,但是经过法医验尸和办案民警的排查,排除了春花他杀的可能性;郎中在口供里说他早上回家就看到春花赤条条地死在自己的床上,晚上他在村民韩流家里出诊,韩流七十岁的母亲摔了一跤,老年人不经摔,手和腿多处骨折了。韩流也证实了郎中在自己家里忙活了一个晚上,天亮才回家。从春花身上的尸斑推测死亡时间,应该是头天晚上死亡,郎中没有作案时间,而且春花的身上没有发现郎中的指纹和其它有关郎中的线索。

“春花的死因到底是什么?郎中有没有作案的嫌疑?”

“法医认为春花极可能死于一种心脏病,这种心脏病让死者觉得全身发热,类似将被冻死的人的感觉,会脱光全身的衣物;嘴唇青紫,皮肤凉湿,瞳孔扩散,春花死后的情况符合心脏病的症状,但是没有做尸体解剖,所以这也只是最有可能的推测。”刘队长说,“郎中没有作案嫌疑。而且郎中确实医术高超,卫生局专门给他颁发了行医执照,他否认给春花治了病,春花的嘴里和胃液里也没有检测到任何药物成分,因此郎中既不符合无证行医,也不符合非法行医,把他请到刑警队录了口个供就让他回去了。”

“当时为什么不对春花做尸体解剖?”孙淼成很疑惑这一点。

“没有解剖,家属不同意。”

“谁?”

“春花的三个哥哥要求解剖尸体,但她的父亲韩西贵哭天抢地死活不肯,说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年轻女子不能被开腔破肚,这辈子命苦也就罢了,好歹不能拖着一个残缺不全的身子到那个世界去,不然后世投胎也是一个残废。”刘队长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心里还觉得有些凄惨,说话的声音很小很低沉。

“是啊,春花的寿衣都是韩西贵亲自穿上的,他的儿子们暴跳如雷,说是哪里有父亲给女儿穿寿衣的道理?但是韩西贵任谁的话也不听,把别人都赶了出房间,执意自己给春花穿上一套崭新的花点连衣裙。”孙淼成也回忆起当时看到的情景。

“这可怎么办呢?”从县城回来后孙淼成天天面对春花三个哥哥横蛮的吵闹,眉头皱得老高,整夜整夜失眠,感觉无计可施。如果把医学古籍给了韩威兄弟,东乡村民们绝对不答应,发现医学古籍的四个人中的韩劳到村部诚恳地对孙淼成说:“书记,我知道你为难,非但是这两本医学古籍不能给韩威兄弟,既然公安都说了春花不是死在郎中手里,郎中又特意在遗嘱里注明了除了春花‘其他人不得染指’,那么那一本被他们拿走的医学古籍你都要收回来,这也是绝大部分村民的想法。”

孙淼成既不敢找韩威兄弟要回那本古籍,又不能将手头这两本古籍给他们。村委会召开了两次村民大会,结果都一样,韩威兄弟三人说医学古籍应该归他们,其他村民则不同意,绝大部分村民提出来卖了医学古籍后钱平分,也有人说医学古籍是文物,应该上交国家。

正在孙淼成一筹莫展之际,事情出现了转机,阔别家乡整整三年的孙瑜回来了,他还带回来一大一小两个人。他们来到东乡的第二天,东乡彻底沸腾了,震惊和不可思议写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继而叹息和后悔懊恼从每个人的嘴里吐了出来,东乡人的心灵被深切地净化了一次,也让韩威兄弟彻底安静了。

孙瑜是在日头偏西的时候回到东乡的,他背上背着一个大包,怀里抱着一个一岁多大的孩子,经过大榕树下的时候礼貌地和聚集着聊天的乡亲们打招呼。他身边跟着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女子戴着黑色的口罩,奇怪的是她大热天竟然穿着一件短款白色的风衣,风衣上的连体帽将头完全遮住了,头脸被遮得严严实实,看不出什么模样,只有一双睫毛很长的眼睛露在外面,却很少看众人,目光不时地投向郎中的宅院,如果细心去看她的眼睛,竟然会发现有泪光闪闪。

有几个村民凑了过来,打量着两个大人一个孩子,讶异地询问孙瑜:“你手上抱的是你儿子?”

“女儿。”孙瑜回答。

“啊!出息了,出去三年不仅讨了老婆还生了娃!这娃长得真漂亮,叫什么名字呀?”

“孙思钱,思念的思,姓钱的钱,赵钱孙李那个钱。”孙瑜意味深长地说道。

“思钱,好名字啊,想钱才会有钱啊!”

“快点回家吧,你妈看到你们回来指不定喜成什么样呢!”

当夕阳西下暮云四合的光景,山上叽叽喳喳的鸟雀都了归巢,有人看见孙瑜跟着女子在寡母的带领下,拨开齐膝长的草丛,在山坳里转了很久,好不容易寻找到了郎中那座小小的坟茔。孙瑜跪在坟前磕头,女子猛扑到只是盖了一层薄薄的黄土的坟上,足足痛哭了半个小时几乎昏厥,在孙瑜和寡母反复劝说下才被拉起来走上回家的路,却依然一走三回头。

随后孙瑜去了一趟东乡村书记孙淼成的家,一个多小时以后,他悄悄地到春花家里把她的老父亲韩西贵请到了自己的家里。

东乡村书记孙淼成当晚通知明天上午为郎中的遗产归属召开第三次全体村民大会,他成竹在胸地在广播里面说这也是关于郎中遗产的最后一次大会,会上将决定郎中的医学古籍和宅院的归属。会议地点不是在村部,因为村部可能坐不下那么多人,所以地点挑在村东的百年大榕树下。

夜来下了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透雨,东乡的天空早上就像洗过了一样蓝得亮眼,一团羞怯的霞光在东边升腾起来,东乡村百年大榕树的叶子就一片片闪闪发光,在清晨凉爽适意的微风中翻滚跳跃,飘逸得如轻盈少女的身姿,舞动得像一个个快乐的孩子。

榕树下的村民一大早就来了不少,都想占个好地方看热闹,其实心里暗暗盘算着郎中的遗产说不定有自己的一份。渐渐的人越来越多,密密匝匝地围着榕树半个圈接着半个圈呈扇形排开坐去,最外面的半个圈已经离大榕树的树干足足有三十来步了。

孙淼成昨晚黑甜一觉睡到天亮,他领着一行领导干部从人群中好不容易地挤到榕树下摆了几张桌子的主席台的时候,脑门子上已经都是细细的汗珠子了。他拿起一个麦克风拍了拍,挂在榕树上的大喇叭发出“砰砰”的声响,他又拿起另一个麦克风对着嘴“喂、喂”了两声,喧闹的人群依然没有理睬他,继续相互交头接耳地交谈着。

有人注意到昨天才回来的孙瑜没有坐下,他站在最外面的一圈,他的身边还是那个穿着风衣戴着口罩的神秘的女子,也站着,眼睛没有看向人群,目光还是投向了郎中的宅院,似乎心念都停留在宅院里。

孙淼成宣布村民大会开始,人群才慢慢安静下来。他隆重介绍了一个坐在他身边的特邀与会者,乡镇府胖胖的夏副乡长。夏副乡长再过去是一个从乡镇府特意请来的速记员,她正在用心地摆弄着一台手提电脑;再边上就是村委会的几个委员了。

孙淼成的话直奔主题:“今天就郎中遗嘱的继承问题召开东乡村全体村民大会,决定郎中的三本医学古籍和一套宅院的遗产归属。”他举起了手中的两本书,说道:“郎中的三本医学古籍,我这有两本,还有一本在东乡村民韩威那里,现在请韩威先交上来。”

人群的声音顿时又嘈杂起来。韩威三兄弟就坐在靠主席台的第一排,韩威先是左右看看,然后站起来说:“医学古籍都是我们家的,凭什么要交给你?”

孙淼成带着笑意挥了一下手,示意人群安静下来,说道:“我刚才说了,今天是决定郎中的遗产归属去留问题,如果大会决定,郎中的遗产归你们兄弟三人,不仅仅是你手头那本医学古籍归你们所有,我这两本医学古籍还有郎中的宅院都归你们。”

韩威有点犹疑不定,他不知道孙淼成葫芦卖的什么药,大声地问孙淼成:“你说的是真的?!”

孙淼成依然笑着回答:“这还有假?今天不仅仅东乡村所有村民在这里作证,而且乡政府也特别重视这次会议,夏副乡长可以代表乡政府保证这次会议的决议公正公平。”

胖胖的夏副乡长点了点头。

韩威依然有些心里觉得有些不牢靠,但还是打发自己的小弟回家拿那本医学古籍来,因为另外两本医学古籍就摆在面前的主席台上,更何况还有郎中的宅院也在不远处,对他的诱惑太大。

孙瑜身边神秘的女子的眼睛此时死死地盯着韩威那张满脸横肉阴沉的脸,假如韩威侧过头去注意到那双眼睛投向自己的鄙夷和仇恨的目光,保准会吓一跳。

没多久,三本医学古籍被放在到了一起,孙淼成慢条斯理地将它们用牛皮纸细麻绳仔细地包扎起来放在主席台上。清了清嗓子,说道:“请乡亲们安静下来!我们今天处理医学古籍的归属其实并不难,因为郎中留下了遗嘱,它们和郎中的宅院归春花继承,因此,我们把这些东西交给春花就行了。”他从桌子上举起牛皮纸包在手里扬了扬。

他的话音刚落。会场一片哗然。

“春花不是明明已经死了了吗?”

“孙书记怕不是中了邪吧!”

“说是今天决定宝贝的归属,只怕又要落空了,还是一场扯皮会!”

孙淼成再次举起了手,示意会场安静下来,然后平静地说道:“我刚刚说的是真实的,郎中的医学古籍和宅院归春花继承,春花今天也到了会场,现在我们请她到主席台前来!”

孙淼成的话声音不高,却犹如在会场响起了一声炸雷,众人先是愣怔了一下,接着全身汗毛竖了起来,左右前后转着脑袋,目光中带着询问,你看我、我看你,如同探照灯一样全场乱扫。

一片混乱中,从会场最外面的一圈先安静了下来,只见孙瑜拉着神秘女子的手从外圈往主席台缓慢地走了过来,他们的步伐是那么庄重,让他们经过的地方的人们纷纷自动拿起自己的凳子让出一条路来,当他们走到主席台的时候,所有人都安静了,偌大的会场的人似乎都屏住了呼吸,连咳嗽都听不到一声。

韩威兄弟听到孙淼成说春花也到了会场的时候,个个都抱着肩,满脸不屑,只道是他在捣鬼,但是当他们看到神秘女子的步态和身姿时,都像白日见了鬼一样惊恐地站了起来。他们看到孙淼成拉了主席台边的一把椅子,请神秘女子坐下来,但是,神秘女子没有坐,她用双手摘掉头上的连衣帽,一头乌黑的长发就落了下来,接着单手慢慢解开口罩。韩威兄弟一看,觉得难以置信,再揉揉眼睛看时,脸色慢慢变得灰败,颓然坐了下来,像是做了一场噩梦。

会场上瞬间炸了锅,声音一浪高过一浪:

“果真是春花!”

“这怎么可能?我亲眼看着她装入棺材入土的!”

“棺材是我抬的!”

......

村民们如同见了鬼魅的神秘女子正是春花,一个二十五六岁风姿绰约的少妇,在村民的眼睛里,春花没有变样子,无论眉眼、体态还是气质都是东乡第一美人。

春花沉静地拿起桌上的麦克风,轻轻说了一句话就让会场重新变得安静下来,村民个个觉得毛骨悚然:“我是春花,我是人不是鬼,今天会场里面有鬼,有很多鬼,但不是我。”

孙淼成拿起另一个麦克风,问春花:“你明明已经死了,法医也签发了死亡证明,你是怎么复活的?”

“我没有死,我只是假死,”春花的声音明显带着颤音:“我只有死了才能够解脱,我另一个父亲——郎中,是他让我解脱了,但没有让我真死。”

此时,韩威三兄弟慢慢起身想溜被春花看在眼里,她突然提高了声音:“我那三个哥哥,你们想走?你们不能走!因为你们才是今天的主角;因为是你们把我从人变成了鬼;是因为你们才有今天的大会,所以你们不能走!”

会场响起一片嗟呀之声。

韩威三兄弟环视了一下会场,看见几百双眼睛注视着他们,只好灰溜溜地重新坐了下来。

孙淼成说出了大家都想问的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春花富含感情的叙述中,村民们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村民们以前只是知道春花人美,但是今天从她的叙述中见到了她的内才:口齿清晰,叙事有条有理,语调平和稳重。她是从自己记事时开始讲起的,但是村民们一点儿都不觉得啰嗦和繁琐,评书没有她讲得这么有画面感,电视剧没有演得这么精要紧凑,小说没有写得这么质朴凝练。

春花用特有的音色首先讲到的是她的娘的死。她的娘是喝农药死的,喝了有足足半瓶甲胺磷,死的时候正值伏天,肚皮涨得老高像怀孕了七八个月的样子。那年春花六岁,她看见已有十六七岁的牛高马大的大哥韩威在灶间放柴火的地方抽了一根茶杯粗的杂木棒,狠命地朝娘身上劈头盖脸地打,一边打一边喊:“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管我!”打得娘在厨房里满地爬,但是娘既没有叫喊也没有流一滴泪。韩威打完娘就骂骂咧咧地出了门,娘满脸是血,艰难地爬起来将吓得缩成一团的春花抱在怀里,叫她别哭的时候自己却哭了,只说了一句:“我的儿,以后你可怎么办啊?!”就丢下她进了房间,关上了房门喝了农药。

和性格刚烈的娘相比,春花的爹韩西贵性格懦弱,胆小怕事。韩威游手好闲好吃懒做,爹从不敢吱声,即便是这样,韩威稍不如意就对爹非打即骂,下面两个弟弟长大以后也是有样学样,和哥哥韩威的德性如出一辙。

“你们何尝有过半点人伦?你们根本不配叫做人,你们只是披了一张人皮的畜生!”春花指着台下的韩威兄弟说道。

会场响起一片唏嘘之声,韩威兄弟的脸由灰白变得血红再变成猪肝色。

家里好吃的都被三个哥哥抢了,春花经常饿着肚子,和她家只隔了三栋房子的郎中见她可怜,要么煮几个鸡蛋给她吃,要么就让她到自己家里吃饭。郎中在东乡行医分文不取,这是祖训。因为祖上遭逢战乱流落到东乡,是东乡人容留了他们,世世代代这样做是为了报东乡人的恩。郎中只靠外乡人来看病才有点收入,因此日子过得并不宽裕,饶是如此,只要自己有一口吃的,春花就有一口。

“可以实事求是地说,我是郎中养大的。”春花含泪说道,“我恨自己生在这样的家庭,我不想姓韩,所以只要别人叫我的名字,而不要提我的姓。”

春花长大了,男大当婚 ,女大当嫁,同两小无猜的孙瑜私定了终身,却遭到三个哥哥强烈反对,理由只有一条,孙瑜家里太穷。他们在外欠了不少赌债,又都是光棍,指望春花换钱回来。他们苦口婆心地对春花说道:“妹子,你要替你哥哥们想想,你三个哥哥都打着光棍,本来名声就不大好,没有彩礼哪个姑娘会上门?”他们在西岭村给春花物色了一个四十多岁离了婚的包工头,对方答应只要春花嫁过去,就给三十万块钱的彩礼。春花死活不同意往火坑里跳,说自己已经有了孙瑜的孩子。

韩威发怒了,一记耳光打得春花口齿流血,再一记耳光打得春花天旋地转,逼着春花去乡卫生院做了人流。

说到这里,春花泣不成声:“我四个月的孩子啊,就这样没了......”

年轻的女速记员的手指快速地在手提电脑上点击着,台下有不少女人跟着抹泪。

“你这婊子胡说,你当时没有去打胎!”韩威猛然喊道,这是从看到春花他第一次说话,语气里明显气急败坏。

“我当时没有去,因为我不会那么轻易被你制服,但是第三天还是去把孩子打掉了,”春花激愤地说道,“因为你第二天跑到孙瑜家里,把孙瑜痛打了一顿,把他老娘推倒在地踩了几脚,声言如果孙瑜不跟我分手,就要打死他们!回家以后你又把自己的亲爹骂得像个孙子,中饭晚饭都不给他吃,让他饿了一整天,说我哪天去把孩子打掉,哪天给他饭吃!我不去打胎行吗?!”

“这个畜生!”有村民骂韩威。

韩威没有再敢做声,怕引起众怒。

春花打掉孩子以后,韩威三兄弟收了包工头三十万块钱的彩礼,和包工头商量了一个日子,准备把春花嫁过去。春花得知后,就和孙瑜商量秘密逃出家,他们相信凭两个人的勤劳到哪里都能够赚到钱活下去。

韩威早就防到了这一手。他把春花的身份证户口本都收了,然后威胁春花,如果她逃了,就会把孙瑜的娘和自己的亲爹活活饿死,以后如果找到了他们,他会把她和孙瑜都杀了。春花就此陷入了绝境。她和孙瑜相互深爱着,宁死也不肯嫁给西岭村的包工头;想要逃出去,自己倒没什么,但她担心爹和孙瑜还有他娘的安危,她知道自己的三个哥哥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只要看他们如何对待自己的爹娘和她自己就知道了。

其实韩威还指了一条路给春花走,他觊觎郎中的医学古籍已久,好几次要春花利用郎中对她的感情,把医学古籍弄到手。“只要郎中的书到我的手上,你和孙瑜的婚事我一百个赞成!”韩威皮笑肉不笑地对妹妹这样说。春花从小对郎中就有着对父亲一样的情感,自然不可能对郎中的医学古籍下手。她想到了死,只有死了才能够解脱,一了百了。

一天,春花帮郎中打扫完卫生,该洗的衣物被子都洗了,该晒的都晒了,做好了晚饭和郎中一起吃。她问郎中:“听说您有医学古籍,是真的吗?”

郎中警惕地放下筷子问道:“你问这个干什么?!”

春花苦笑道:“我不知道您是不是真有,但是我的哥哥们已经惦记上您的医学古籍很久了,您要小心点。”

“不仅仅是他们惦记,”郎中舒了一口气,不置可否,但是依然心事重重地拿起筷子说道,‘东乡有不少人都惦记。

“嗯,以后您自己要多保重。我不在了,以后连个给您洗洗连连的人都没有了。

“你要去哪里?”

“您对我的大恩大德,我只有来世再报了!”春花端着饭碗,眼睛里面含着泪花。

“你这孩子在胡说什么?”

“我活不成了!”

“好孩子,别哭,告诉我出了什么事情。”

.......

郎中在春花的哭诉中眉头紧锁,眼睛里爱怜、痛心和愤怒不停地替换,最后痛苦地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中流了出来,花白的头发颤颤悠悠地抖动着。

两个人都沉默良久,郎中严肃地问春花:“孩子,你真的想死吗?”

春花点了点头。

“你相信我吗?”

“看您说的,您就是我的父亲一样!”

“你也是我的亲生女儿一样!好,我让你死,帮你解脱,”郎中像下定决心了一样站了起来,说,“你现在去把你爹和孙瑜都叫到我家里来,记住,不要让任何人看见!”

春花的讲述已经到了最关键的部分了。天已近晌午,温度上升了,明晃晃的太阳照射着会场,一股一股水汽从地上飘起,让人觉得湿热难耐,但是没有任何人动窝;有人打伞遮阳,但是遭到坐在身后的人的抗议,因为他们看不到春花;整个会场几百双眼睛都在她身上,几百双耳朵倾听她不紧不慢的声音平缓流动,牵引着每个人的神经。

当晚,郎中的家里。在一盏瓦数不高的电灯泡下,当郎中说完他的计划,春花、孙瑜和韩西贵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了笑容。

“按照我的计划,春花不会真死,”郎中的脸还是很严肃,他说道:“但这个计划风险很大,变数也多,因此每一步都要谨慎,稍有不慎,就真把春花的命送了。”

春花说道:“我本来就打算死,您能够如此为我周密谋划,就是真死了,我也无怨无悔!”

“不,你要活下去,”郎中爱怜地看着春花说道,“你还这么年轻,后来的日子还长,要好好和孙瑜在外面过日子。”

“可是如果春花“死”在您家里,警察会找您麻烦的,为什么不能让她“死”在自己家里?”孙瑜问郎中。

“我给春花的是一种无色无味的药,她不需要吃进去,只需要闻几分钟,就如真正死了一样,症状像突发心脏病,瞳孔扩大,脉息全无,身体僵硬。法医不会在春花身上发现任何他杀的证据,我再制造不在现场的证据,警察不会把我怎么样的,”郎中说道,“但是如果在春花自己的家里,韩威三兄弟都在家,计划没法实施。因为你要在场,把春花的衣服全部脱光后,每间隔两个小时,连续三次在她的身上洒上药水制造尸斑,这是法医确认死亡和死亡时间的重要证据。韩爹年龄太大了眼睛不好使,我怕他弄不好。记住,春花的衣服脱了,你不要再帮她穿回去,这样更适合心脏病的症状。”接着,他又补了一句:“如果在春花自己家里实施计划,被韩威兄弟撞破了,你们麻烦就大了。”

孙瑜点了点头。

“韩爹一定要记住,万万不能让法医解剖春花,无论如何您得阻止,万一阻止不了,您就说出真相,不然春花就真死了,”郎中把头转向了韩西贵,“还有,帮春花穿寿衣的时候一定要轻,她的身体是和真死了一样的僵硬,不要硬掰手脚和身体,以免造成损伤。”

春花、孙瑜和韩西贵被郎中缜密的计划所折服,看着他那双充满了智慧的眼睛,内心既感动又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尊崇在心底搅动着,蔓延着。

春花的眼睛里淌着泪,用充满了感情的声音对郎中说:“只是这样太让您的名声受累了,您在这十里八乡是那么受尊敬的一个人.......”

郎中轻轻地笑了,说:“名声?你从小到大就和我在一起的时间多,我看你就像自己的孩子,我的名声能够比救你一条命更重要吗?比你的幸福更重要吗?再说了,我行医一生,从没有害过人,东乡的乡亲们还是会认我的。”

郎中拉起春花的手,动情地说道:“你不要怕,等你被安葬以后,我们趁无人的时候打开你的棺材,我给你做完针灸,给你一粒丸药,你就会活过来,平复如初。你的胃部会被法医的针管刺穿抽液,但是我给你点药就没有问题了。孩子,你放心,你的身体没有任何后遗症,到时候你和孙瑜就可以远走高飞,过自己想过的生活了。”

......

一周后的深夜,在春花的坟墓边上,春花和孙瑜跪在地上给郎中、韩西贵和孙瑜的娘三位老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背着包起身消失在浓浓的夜色中。

“后面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春花说道,“但是你们不知道郎中是怎么死的。”

会场上的人们还深深沉浸在春花描述的离奇而真实的故事中。他们忘记了湿热的天气,忘记了明晃晃的太阳,甚至忘记了自己置身何处。但是他们被春花的下一句话惊醒了过来:“郎中死在你们的手里,你们所有人!是你们的冷漠无情,是你们的忘恩负义让他绝望了!”

春花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盯着会场上的人们,脸上泛起了潮红,她的声音高亢激越起来:“郎中的先祖因为东乡人的容留,为了感恩,立下祖训,给东乡人治病分文不取,世世代代以来,救治了多少东乡人?!你们、你们的祖辈哪一代人,哪一家人没有得到过历代郎中家族的救治?!可是你们是怎么做的呢,从我的事情出来后,尽管警察洗脱了郎中的嫌疑,三年以来,你们不仅仅是不愿意到郎中家里看一眼,即使在路上看到了,也装作不认识一样侧身而过!你们都知道外乡人听信了谣言,没有几个人来找郎中治病,郎中缺衣少食,可是你们谁管过,你们求郎中治病的时候为什么不这样?!”

春花的声音又急又大,话语像铁锤一样硬邦邦地在每一个人的心头砸下来。有的人羞愧地低下了头,他们的良心受到了谴责。

“孙福林,当年你的老婆半夜得了刮肠砂是郎中治好的吧,你的儿子爬树掉了下来手脚都骨折,是郎中治好的吧,可是你就住在郎中家的旁边,明明知道这三年以来他没有收到几个诊金,你却连一口饭都没有给郎中送过!”

“孙老三,你那年得了急性脑梗,郎中给你针灸制药调理了三个多月才好,可是你去年想送一个南瓜给郎中,半路都被你老婆拦下来了!”

“韩流,我‘死’的那天晚上,郎中给你七十多岁的老娘治骨折,折腾了一个通宵没有合眼,你知道郎中没有嫌疑,说了一句实话,被我三个哥哥一骂,就立即噤若寒蝉,再也不敢为郎中说一句半句公道话,你就这么懦弱?!”

“还有,我三个哥哥借着我死的名义,隔三差五就要去郎中家里闹腾一番,实际是逼郎中交出祖传医学古籍。你们都知道,可你们谁管过?你们自己何尝不是盘算着也想得到郎中的医学古籍?!”

春花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手机,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说道:“我是怎么知道这些的?我走后赚到了钱就买了一个手机寄给了郎中,他和我爹常常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接我的电话。我寄给郎中和我爹的钱,他都给了我爹,说我爹虽然有儿子,但是更可怜。郎中饱一顿饥一顿,自知时日无多,还在电话里安慰我,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世间人情淡薄是常事,让我不要惦记他,更不要怨恨东乡人,他这一生堂堂正正清清白白,死后见了祖先也问心无愧。这就是郎中的胸襟,这就是郎中的气度,这就是郎中的为人!”

“但是我好心寒!郎中终生未娶,无后,他死了你们连棺材钱都不肯凑出来,还是东乡村委会本着人道出了一口棺材,挖了一个浅浅的坑就埋了,坟头上连一碗水都没人供!”春花流着眼泪,每句话几乎都是吼出来的:“你们就是这样报答给你们自己和家人救治了的郎中?!你们就是这样报答你们的救命恩人?!我三个哥哥让我变成了鬼,郎中又让我变成了人,可是你们难道不都是鬼吗?!你们就这么怕我三个哥哥?!欺软怕硬说的就是你们,恨人有,笑人无,忘恩负义说的也就是你们!”

东乡人在春花暴风骤雨般地指责中完全沉默了,他们开始反思了,他们心里一阵阵酸热,五味杂陈,他们心灵深处被深深触动了。

“这个婊子骂了我们所有的东乡人,她是在挑拨是非,太恶毒了!”韩威突然跳了起来,指着春花的鼻子骂,“你这个臭婊子!把这个婊子赶出东乡!”

没有人理会他。一片沉寂之后,会场响起一个不大的声音:“把这三个畜生赶出东乡!”

接着一个稍微大一点的声音:“把这三个畜生赶出东乡!”

紧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在会场共鸣:“把这三个畜生赶出东乡!”

“把这三个畜生赶出东乡!”

“把这三个畜生赶出东乡!”

......

韩威三兄弟就像血被抽干了一样瘫坐在椅子上,他们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任何生气。

农历七月半,邬明的右手抱着孙子,左手提着一个塑料袋的纸钱和香来到郎中的坟前。

郎中的坟墓已经被修得很有气势,汉白玉做的大理石享堂和墓道显得庄严肃穆,黑色大理石墓碑上写着:故显考钱公叔之大人之墓,落款是女:春花,婿:孙瑜,孙:孙思钱。

按照东乡的习俗,孩童一般不能够带上坟山,怕受到惊吓,但是邬明指着郎中的坟墓对孙子说,躺在这里的爷爷是世间最好的人,到了天上是最好的神,你来看看他,他就会保佑你。

郎中的坟前已经有很多人烧过纸了,风一吹,纸灰便漫山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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