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有二十年或者更久,没有吃到糖稀了。
好的东西,仿佛是童年的专利,童年不在了,所有的都灰飞烟灭了。
在我能站起来掀起东西的年纪,在矮矮的光线快要触摸的边界,就开始有两罐矮凳高低、水桶粗细的陶罐,并排放在外屋大红色的柜子上。陶罐上面通常会盖的有一个瓷盘子。揭开盘子,一阵特有的气味扑鼻而来,里面就是满满的糖稀!
糖稀在每年的初冬出现。那个时候,坝上最晚收拾的农作物——甜菜,在霜冻前后,被农民们用两枝丫的叉子从开始变硬的田地里拔起来,把叶子去掉,然后留下像白萝卜大小的果实,那就是坝上最主要的经济作物甜菜了。
每当这个时候,男人们无数次弯着腰,把一颗颗甜菜翘起来,把甜菜块上的泥土在叉杆上磕干净,然后堆成一堆。女人们围着或粉色或红色或蓝色或绿色或紫色的头巾,坐在麻袋做成的临时垫子上,把一个又一个的甜菜拿过来,熟练地清除毛絮,再重新堆一堆。
然后,等待着三轮车把一车车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的甜菜运到10里以外的张北糖厂,每斤甜菜从几分钱一直涨到几毛钱,几车甜菜卖下来少则几千多则上万。于是,连续十多天,不分昼夜,河滩地里,是人们收拾甜菜的忙碌身影,直至到夜幕降下来,田地间仍能听到人们的叫喊声、三轮车马达声、和马车、驴车、牛车的吆喝声。
咚咚……
喁——喁
紧接着,从漆黑的凌晨,到漆黑的深夜,在通往张北糖厂的路上,都是三轮车、小汽车、牛马驴车的川流不息。
那时喧闹的声音,在渐渐凝固的冷气中,响彻了每个人的世界,每家每户都是开心的,每一个牲畜都是欢腾的。对于大人们而言,一年最主要的经济来源很快要落袋为安,男人们大可以在赌场上硬气些,女人们可以放心地置办过年的各种什物,孩子们呢,可以期待买一双白色的、散发着浓烈的乳胶味的新球鞋。在我的记忆里,每一双新球鞋都是那个时候添置的。于是,在新开学的校园里,一双双又新又白的球鞋在校园里嬉闹着、奔跑着、炫耀着,紧接着是球鞋良好的弹性,撅起的一阵阵尘土飞扬。而对于牲畜而言,预示着一年的劳碌告一段落,它们懒惰的欢乐等待着第一场冬雪的降落。
而在收获的快乐的最后一点间隙时,人们才意识到,甜菜是可以用来做糖的,糖稀是甜的。要在一大堆甜菜中,大气地、任意地挑选一些白皙而又面容姣好的甜菜,用刀子把毛须剃干净,在大盆里洗刷白净,然后用插丝板把甜菜插成丝,再放到大铁锅里煮,大约要经过半个多钟头,慢慢的便有汤汁析出,再加火熬,几道火候之后,汤汁渐渐的变浓,糖稀便成型了。
糖稀有点像麦芽糖,但比麦芽糖颜色稍暗。趁着父母不在家,迅速爬上柜子,轻轻揭开罐子上的盘子,赶忙用准备好的勺子舀一勺出来,拉丝不断。听到外面一有动静,马上兵荒马乱,直接把勺子送进嘴里,用手胡乱把还未断的糖丝马一把,一切完好如初。再等到大人没发觉时,便像只小狗,找个角落,贪婪地吸吮留在手心手背上的糖汁。
更多时候,会做好充足的准备,比如事先拿一个馒头,或是一根油条,趁着不注意,便伸到陶罐里进去,蘸起来吃。糖稀吃多了,喉头会觉得有点闷,不过丝毫不会影响对下一次的期待。
当然,和糖稀绝配的是油炸糕,趁着刚出锅的油炸糕的热乎劲,在糖稀里随便的一翻一裹,再送到嘴边,那竟是世上罕见的甜品,比糍粑更糯更弹——油炸糕与糖稀绵长的纠缠,冒着甜菜和黍子的气息,黏在你的上下齿之间,久久摆脱不掉,而下肚之后,一团热滚滚的东西缓慢地坠落,足以抵御塞上最冰冷的严寒。什么排糖、软糖、酥糖、紫皮糖、水果糖、太妃糖乃至大白兔,都相形见绌。
我喜欢吃糖、吃甜品,和母亲一样。八十多岁的姥姥也一样。在母亲的记忆里,在她小的时候,大舅每次从糖厂回来,都会给母亲带一饭盒红糖——是糖稀提炼后的产物,母亲用来蘸窝窝头吃、蘸一切不愿直接下咽的粗糙食物。那个时候,食物短缺,姥姥不得已把二舅送到邻村一家好心的人家。
在我的记忆里,在故乡,很多人都喜欢吃甜食,喜欢直接吃糖,喜欢吃含糖或与糖有关的任何食物。比如,摆放在供销社货架高处的黄色包装盒里的方糖,裹满白砂糖的“裹蛋子”、麻花、江米条,包满白糖或红糖的月饼,还有放进糖的小米粥——那个时候,很多坐月子的女人们,像修行一样,扎着头巾、裹着肚子,月子里就吃两样:加红糖的小米粥和熟鸡蛋,一碗接着一碗,一颗接着一颗,一代传了又一代。
记忆里的甜似乎是孤独的,它从来没有和蜜在一起;记忆里的甜似乎是短暂的,它容不得人们半点回味。
那个干活不嫌累的三爸,将一碗加了糖的稀粥一口气喝完,不久到外打工,却没再等到我满月;在不再担心吃穿的日子里,奶奶仍旧会把柜子里的红糖、白糖遗忘,直到中秋或春节打开,掺杂着柜子里白面、大米的味道;曾开着新买的三轮车东奔西跑,在为人们运送甜菜中赚一点辛苦钱的杨家九伯,又开着这辆三轮车,在刚到北京种菜时,三轮车和身上的钱物不翼而飞,除了甜之外的各种味道冲击着他的胸膛,当他踌躇满志,向着大家挥手离开时,那竟是此生最后一面。
一天母亲想吃糖稀,她按着步骤做成了一点糖稀,但她没有再吃下去。
找不回那个味道了。
我猜想,那大概是用了化肥或换了品种的甜菜的原因吧。
其实,我们都不愿承认,当故乡消失的时候,她带走了太多,甚至走的那么决绝,一辈子也不会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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