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和大家分享毛姆在很多书里重复过的一个故事。
这个故事促使毛姆渴望有一天也能寻觅到一本唯一的、完备的、且令人满意的、只属于他自己的表述的书。
自然,这本书是寻觅不到的,苦觅不得之后,毛姆说:出于勇气而非谨慎, 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为自己写出这样的一本书。
1. 国王的故事
有一次, 我读到一个特别喜欢的小故事。是在阿纳托尔·法朗士《文学生活》的某一卷中读到的。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但我还记得这个故事是这样说的:
一位年轻的东方国王在登上王位后一心想最为公正地统治他的王国, 就把国内的智者召集起来, 命令他们将世界的智慧辑成书, 这样他就能阅读并学习如何最好地为人处世。智者们遵旨离去,三十年后带领一个驼队, 驮着五千册大部头书籍回来了。这五千册书里, 他们禀报国王, 汇集了智者们认真参详历史和人类命运而学到的一切智慧和知识。
可是国王因为政务纷繁, 实在没时间阅读这么多的书, 于是他就命他们去把这些知识再大大地压缩一下。十五年以后, 他们带着驼队驮着五百本书回来复旨。在这些书里, 他们禀报国王, 陛下能够找到世界上所有的智慧。
但书仍嫌太多, 国王又把他们遣走了。十年过去了, 他们回来复旨, 这次只带回来了不超过五十本书。可此时的国王已经老迈而又疲惫。就连读这几十本书的时间都没有了, 于是他命这些智者再度大幅压缩这些书的篇幅, 在一册书里就为他呈现人类知识的一个大要, 这样他就最终能够学到对他而言无比重要的内容了。他们再次出发, 埋头工作, 五年后回来复旨。这最后一次面圣的时候,他们也都垂垂老矣, 他们将一生辛劳的成果呈献给国王御览, 可国王已经不久于人世, 就连他们献上的这唯一一本书都没有时间去看了。
2. 找寻适合自己的哲学书
我想找的就是这么一本书, 一本能够一次性回答所有困扰我的问题的书, 这样所有的问题就能一劳永逸地得到解决, 我就能毫无障碍地追求我的生活模式了。
我读了又读。我从古典的哲学家转向现代的哲学家, 心想在他们当中, 我也许能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但我没有找到多少我能够认同的内容。我发现他们作品当中批判性的部分是能够让我信服的, 但读到建设性部分时, 尽管我经常并不能看出有什么纰漏, 但感觉就是没办法让我心悦诚服。
我感觉这些哲学家自有其学识、逻辑和派别, 可是他们之所以秉持这样或那样的信念却并非由于理性的引导, 而是他们的性情将这样的信念强加给他们的。要不然的话我就没办法理解, 自有哲学以来他们彼此之间竟会有这么泾渭分明的差别了。
我看到过费希特的一种说法, 具体是哪本书我不记得了, 他说一个人接受什么样的哲学取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 当时我就想, 我想找的可能是根本不可能找到的东西。
在我看来, 如果在哲学中并没有每个人都能接受的普遍真理, 而只存在与个人的性格相合的相对真理的话, 那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缩小我搜寻的范围, 找寻因为跟我是同一类人所以其哲学体系也就适合于我的那种哲学家。他对于令我困惑的那些问题所提供的答案定能让我满意, 因为那将是唯一适合我的性情的可能的答案。
有段时间, 我很为实用主义哲学家所吸引。我从英国那些著名大学的教师们所写的形而上学著作中所得到的教益并没有我预期的那么多。在我看来, 他们都太像温文尔雅的绅士, 所以成不了特别优秀的哲学家, 而且我忍不住要怀疑, 有时候他们不能将某个论题穷追到其符合逻辑的结论, 是因为怕伤害了跟他们有社会关系的同事的感情。
3. 实用主义和罗素也不能让人信服
实用主义者富有活力。他们生气勃勃。那些最为重要的实用主义哲学家写得都很好, 对那些我无法彻底搞清楚的问题, 他们都能赋予它们一种简单易解的面貌。
但尽管我非常乐意,我还是不能就跟他们那样真心相信, 真理是为了迎合我们的实际需要而被塑造成型的。感觉资料--我认为它是所有知识赖以形成的基础--在我看来是某种天赋的东西, 不管它符不符合你的愿望你都得接受, 别无选择。
“如果上帝存在这种观念能够使你得到安慰, 那祂就是存在的”这种论点, 也让我感觉很不舒服。于是, 实用主义哲学家也就不再让我那么大感兴趣了。
我发现柏格森很好读,但特别无法令人信服; 在贝内代托·克罗齐身上我也没有发现任何我想寻找的东西。
另一方面, 在伯特兰·罗素身上, 我发现了一个我大为喜欢的作家; 他很容易理解, 而且他写得一手好英文。我满心叹服地拜读了他的作品。
我很愿意就把他当作我一直在寻找的那个向导。他拥有世俗的智慧和常识。他对人性的弱点有宽容之心。但我及时地发现他是个很不清楚路径的向导。他的思维无比活跃、变动不居。他就像这样一个建筑师, 在你想要造一幢房子住的时候, 他先是劝你用砖头来造, 然后又向你一一列举用石头来造的种种好处; 而在你已经同意改用石头来造以后, 他又以同样的方式证明, 唯一可用的材料其实是钢筋混凝土。而与此同时, 你一直都上无片瓦遮身。
我想寻找的是像布拉德利那样前后一致、独立自治的哲学体系, 其中每个部分都跟另一个部分紧密地扣合在一起, 这样一来, 任何一个部分都不能被擅自改动, 否则整个组织都将分崩离析。这样的东西伯特兰·罗素给不了我。
最终我得出这样一个结论: 我永远都不可能找到那本我苦苦寻觅的唯一的、完备的且令人满意的书, 因为那样的一本书只能是一种属于我自己的表述。于是更多地出于勇气而非谨慎, 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为自己写出这样的一本书。
注:
费希特(Johann Gottlieb Fichte,1762-1814),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认为真正的知识只能是“自我”的创造活动,强调“自我”的能动性,主要著作有《知识学基础》《人的使命》等。
贝内代托·克罗齐(Benedetto Croce,1866-1952),意大利哲学家、史学家和文艺批评家、新黑格尔主义者,创立“精神哲学”体系,强调精神是唯一的实在,主要著作有《精神哲学》等。
伯特兰·罗素(Bertrand Russell,1872-1970),英国哲学家、数学家、逻辑学家,分析哲学的主要创始人,世界和平运动的倡导者,获一九五〇年度诺贝尔文学奖,主要著作有《数学原理》(与怀特海合著)《哲学问题》《数理哲学导论》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