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庙乡牛湾村的杏树岭，不过是彭阳地图上微末的一点，名不见经传，连本地人也未必特意留意过。然而，它却在我心底烙下了印记。2023年、2024年，山花烂漫之时，这里曾连续成为山花节山地自行车赛终点颁奖的喧腾舞台。我因执勤，也得以连续两年站在那人潮退去后的寂静山岭之上。喧嚣散尽，总有一位沉默的村民悄然走近，将一小袋浸润着山野气息的物事塞进我手——那便是“地软软”，我们彭阳人舌尖心尖上的珍宝，学名唤作“地达菜”或“地耳”，更有一个充满生命诗意的学名：普通念珠藻。
这地软软，我何尝陌生？它并非草木花果，实则是蓝藻与真菌在湿润大地上的精妙共生体。地软软包子那软糯中带着奇妙弹性的馅料，滑入喉咙裹挟蛋香的炒蛋，与肉同炒迸发的极致鲜美，早已是刻入骨血的乡愁滋味。然而，这位讷于言辞的老弟递来的，却格外不同。颗颗饱满洁净，宛如大地珍藏的墨玉耳坠，精心剔去了每一丝杂质，是真正上品中的上品。他总嗫嚅着：“你给我的烟酒，比我卖地软软的钱贵多了。”每每至此，我必正色道：“老弟呀，这哪里是贵贱的事！你给我的，是心意，是情分，是挑也挑不出的金贵啊！”一来二往，心头的念想便如春草般滋长，终于向他央求：“老弟，啥时候也带上我，亲自去拾一回这大地的馈赠？”
2025年初春，一场春雨新绿，泥土深处还沁着湿润的凉意。手机铃声骤响，听筒里传来他熟悉的声音，带着山野的质朴：“所长老哥，春雨下透了，杏花岭上的地软软该冒头了，有时间来不？”这声音如一道暖流，瞬间击穿了久积的期盼，心湖霎时澎湃激荡。
翌日，我兴冲冲奔往牛湾村。春雨初霁，杏树岭的空气澄澈如洗，湿润的泥土芬芳与新草萌发的清冽气息在鼻尖缠绵，直沁心脾。山风拂面，湿润清凉，仿佛裹挟着远处所有草木的初生讯息。他早已立在村口，胳膊上挎山桃筐，脸上绽开那朴实如土地般的笑容，宛如为我升起的春日暖阳。
“走！”一声招呼，他便在前引路。杏树岭的坡地，去年的衰草如一层褪色的冬衣，覆盖着苏醒的大地。他教我俯下身，耐心拨开枯草，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搜寻。在泥土的罅隙间、草根的庇护下，果然匍匐着一片片墨绿或深褐的地软软——这些大地悄然分泌的“活墨”，是蓝藻与真菌在雨后温床里默契编织的微型生态奇迹。它们湿润、柔软、富有弹性，无声宣告着生命的勃发。他伸出布满岁月刻痕的手指，轻轻捏起一片：“瞧，要挑这种，铜钱大小，厚实饱满的。太小了没嚼头，太大了，胶质流失，便老了柴了。”他一边示范，一边道出这山野采撷的朴素智慧。
我学着他的姿态，深深俯向大地。目光在泥土与衰草的迷宫中细细探寻。每当发现一片肥嫩的地软软，便屏住呼吸，指尖轻捏其边缘，一提，“噗”的一声微响，那蕴满春露的小精灵便温顺地躺在掌心。触感凉丝丝、滑溜溜，带着大地深处的微凉与生机，仿佛握住了浓缩的春天精华——这看似不起眼的“地耳”，实则蕴含丰沛的胶质、蛋白质与矿物质，是贫瘠山野赐予乡民的自然滋养。这俯身寻觅的姿态，起初尚觉新奇，时间久了，腰背的酸楚、腿脚的麻木便如潮水涌来。可每当指尖触碰到那冰凉柔软、饱含天地雨露的收获，一种踏实的、源于土地本身的喜悦便油然而生，瞬间涤荡了疲惫。
山桃条筐渐沉，我们便席地小憩。岭下，正是山花节自行车赛道的终点。去年此时，人声鼎沸，欢呼如雷，奖杯在阳光下灼灼生辉。我与他彼时如同两粒微尘，淹没在鼎沸人潮中执勤。今日，所有的喧嚣早已被深厚的泥土吸纳殆尽，只留下满山的空寂，与我们手中这沉甸甸、沾满春泥的一筐收获。他望着那片曾承载过荣耀的空地，忽然笑了：“去年你犟筋，非要塞给我整条烟，不肯白拿我这‘土疙瘩’。”我亦笑出声来：“老弟，你不也是？硬把最干净、最厚实的塞给我，不也倔得很么？”笑声在山谷间回荡，是我们之间无需言表的默契与山高水长般的情谊。
夕阳熔金，山桃条筐已被柔韧的地软软塞得满满当当。归途上，他步履轻捷，筐子在胳膊上悠然晃动。我紧随其后，筐中满载的，何止是带着泥土清芬的山珍？更有一份沉甸甸的、源自土地与人心的满足与暖意。每一片地软软，都吸饱了雨水的润泽，浸润了春阳的暖意，更凝结着俯身大地时的谦卑与馈赠者无言的情深。
回到家中，妻子细细淘洗这些来自山野的墨玉。厨房里，很快弥漫开一股清新而独特的、混合着泥土与生命气息的芬芳。当第一笼地软软包子蒸熟揭盖，那醇厚奇异的鲜香瞬间充盈了每个角落。咬开暄软的面皮，馅料滚烫鲜香——齿舌间仿佛重新漫过杏树岭湿润的春风，又依稀传来山花节鼎沸的人声；眼前浮现村民递过袋子时那份不容推拒的执拗，还有山野里，两个俯身大地的人，那心领神会的相视一笑。
地软软卑微地贴着泥土生长，无声地完成着蓝藻固氮、滋养贫瘠的使命，它是大地最谦逊的“营养库”。 而人世间最熨帖的情意，亦往往深植于这无言的泥土之中，萌发于共同俯身拾取的瞬间。它无需金玉装点，亦不凭浮华辞藻宣扬——它就蕴藏在这平凡的湿润泥土里，在弯腰拾起的虔诚姿态里，在灶火蒸腾出的氤氲香气里，在彼此目光交汇时那份无需言说的懂得里，默默滋养着流转的岁月与质朴的人心。
那筐中的柔软，是大地的无声诗篇，亦是人心朴素真诚的凭证——它时刻低语：生命最本真、最深厚的滋味，原来就藏在这俯身贴近泥土的谦卑与连接之中。
（文︱木易水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