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之后,皱着眉头问到:“殷芒贝是什么?如果没有人将其扔进井里,它又怎么可能自己迁居其中呢?”
简师公说:“你以为咱们普通的白蝶贝能够孕育出夜明珠吗?所谓‘异贝出异珠’,每一种珠母贝只能孕育出一种珍珠,就好比牛只能出牛黄,驴只能出驴宝,你什么时候听说过驴肚子里能出牛黄的?不同的珠母贝,产出的珍珠是断然不同的。‘马氏珠母贝’与‘白蝶贝’等属于一类,产出的珍珠基本相同,但是美乐螺呢?美乐螺所产的珍珠叫做美乐珠,美乐珠与常见珍珠的质地便完全不同了。与之同样的道理,夜明珠也不可能是普通珠母贝所产,产夜明珠的珠母贝叫做殷芒贝。我听有些人,说夜明珠并非珍珠,而是某种石头,简直贻笑大方,咱们中国自古以来所说的夜明珠,一定指珍珠,绝对不是石头。这东西,古人能弄错?南珠王敢拿颗石头说成是夜明珠,去骗慈禧?只怕即便那石头真能夜里发光,老佛爷也得把南珠王抓起来给砍了。”
说到这里,师公抽了几口烟。南珠王是他的爷爷,但因名气太大,所以简家人便不以寻常百姓家的辈分称呼,不喊父亲、爷爷等,而是直接叫南珠王,外人猛听起来还以为谈的是别人一样。
休息了片刻,简师公继续说:“殷芒贝很邪门的,不能出水,只要出水一次,就不会再产珠。它向来在地下水系中生活,而天然形成的井都是与地下水系相通的,如果我们把目光聚焦在地下,就会发现,整个地下水系的复杂程度丝毫不亚于地表的这些江河湖泊。殷芒贝有个特性,会自行寻找夜寒之处而迁徙。但整个地下水系很封闭,所以只要某处地表能够天然成井,将夜寒月华透进地底来,殷芒贝就会缓慢却自动地向那里迁居。”
杜志发若有所思,然后问到:“那天然井,也就是增删水经里说的‘聚月龙井’,到哪里找呢?”
“别着急,‘采珠注疏’之后,便是‘相水诀’,有一首诗单表这聚月龙井——群山单臂柔,一水过阳轴,穹庐拱顶处,龙井月华收。这四句二十个字,便是聚月龙井需要符合的条件。也就是说,首先得找天然井,然后找到的井还得符合这首诗所描述的特征,才能称为聚月龙井,里面才有可能会有殷芒贝,而能否孕出夜明珠,还得另说。”
我吐吐舌头,喃喃自语:“这要采到一颗夜明珠,该得有多难呐!”然后问到:“可这还是没有说明白,具体哪些地方的哪些位置存在聚月龙井啊。”
简师公转头盯着我:“所以刚才我说,《增删水经》写的只是成珠因由,而非异珠所在。你得根据书里写的这些个地理条件,走南闯北,到各地去相水勘探。”
杜志发面露难色,吱呜着说:“我滴个乖乖,要是按这个来找,岂不是跑断腿也未必能寻着一处?”
简师公稍稍显出些得意之色,说:“谁说的?咱们祖辈的游蜂,那还不都是凭这一部《增删水经》闯的天下?虽然三年未必能开张,有时五六年也未必能寻着一处,但只要开张一次,那最起码能吃个好几年的。只是往往有命赚,没命花罢了。”屋内昏暗的烛光,伴着师公说到最后时由得意转为悲叹的声音,让人感到有些压抑。
“好了,我接着说第三件事,也就是南珠王传下来的那部《百珠通考》。《增删水经》讲的是成珠因由,以及异珠出处的地理水文条件和特征,可以说是采珠的总纲。而《百珠通考》就是南珠王根据先人以及自己一生纵横四海,在各处相水觅珠的经历所记录下来的,即你们一直在问的,异珠出处的具体地理位置。”
杜志发两眼闪出精光,问到:“是不是记录了,比如在某省某县某个位置的哪处水域,曾经采到过哪种异珠?”
我插话道:“哪有这种好事,你想得美吧。”
谁知简师公一挺胸,说:“志发说得对,甚至比这个还要详细,连该水域的水文特征,注意事项,所需工具,某年某月某时采某珠出水,都精确记录了。”
杜志发不禁笑了起来,说:“那岂不是只要照着百珠通考就能按图索骥,像查字典一样,想采何珠采何珠了?”
我不屑地撇撇嘴,简师公摆手道:“这回可就不完全对了。你想想,珍珠的形成可是需要时间的,普通人工珍珠尚需几年时间,天然形成的异珠,又需要多久?比如某处一百年前被南珠王采过一颗赤丹珠,现在一百年后,你再去同一地点寻觅,虽然珠母贝一定还在,但它是否又再次孕出新珠了呢?新珠长到多大了呢?难说。这是其一,其二,《百珠通考》只是记录了简家先人和南珠王采过珠的地方,中国的地方大了去了,有多少地方是咱没走过的?除了中国呢?世界其他地方呢?太多了。所以《百珠通考》中已经记录过的地方,你们确实值得查看,但据我估计,大部分地方的新珠应该尚未成熟,所以你们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得自己开拓新水域,并且详细记录成文,不断完善《百珠通考》,一代代传下去,最终,后人凭借我们几代人努力记录形成的《百珠通考》,就可以真正实现杜志发刚才说的,按图索骥,直接翻书寻找,就行了。”
“只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师公您刚才说,同一地点的珠母贝肯定在,只是新珠长到多大就不一定了呢?”我不解地问到。
简师公起身换了盘熏香,又把有些凉了的饭菜重新拿到锅里去蒸,然后坐下来说:“你这个问题,就是我最后要讲的第四点。祖辈的采珠人很聪明,干这行时间久了之后,就在想,能不能像种果树那样,在某处种棵树,然后每年或者每几年等果子成熟后,就来采摘一次。这样岂不是比每年都在盲目地到处寻找新果树省力得多?但是珠母贝与果树不同,果子摘了还能长,但一个珠母贝中的珍珠采了,就未必还会再产了。不过到了宋代,这一设想成为了可能,因为那时候发明了人工孕育珍珠的方法,老祖宗最初的想法是,将采过珠的珠母贝,重新在贝壳软体的外套膜里植入珠囊,然后全部集中到一个特定的地方,这样,若干年后就可以来再次采摘了。这便是今天人工养殖珍珠的雏形。这种方法,对于普通珍珠是确实可行的,但对异珠不行。异珠需要极其严格的地理、水文和气候条件,它在哪里产珠的,你若将它移动了地方,即便重新植入珠囊,也可能不会再孕珠。这就是南珠王决定从他这辈开始要记《百珠通考》的原因——发现异贝后并不将其移动,只是记录好它所在的地方,以及采珠的时间,然后植入珠囊,并用特制的网兜,在水底原地,将珠母贝宽松地罩住,等于给它用网兜盖了个牢房。接下来的事情,便是以充足的时间进行等待。只要《百珠通考》记录的异珠出处足够多,也即越多代的人参与积累得越多,那么某一处异珠形成所需的时间哪怕再长,也等得起。因为此处没到时间,总有另一处是到了时间可以去采的,甚至一辈子只采一个地方的一颗异珠,都已经足够。所以,南珠王的这个想法,对后世采珠人来说,意义极大,这也是虽然我简家无后,但我一定要想办法将《百珠通考》传下去的原因,一定要通过一辈辈一代代人的积累,才能最终大成!”
我情不自禁地说:“南珠王确实厉害,眼光当真极其长远。不光想着自己眼前怎么采珠,甚至还为后世采珠人在谋划,寻思不能自己这辈采光了珠,断了子孙后代的活路。这等胸怀,恐怕少有人及。”
简师公点点头,说:“所以,你们要学《百珠通考》的头一件事,就是给我牢记两点:一、采一珠植一囊。光采不植,无异于杀鸡取卵,只有重新植入了珠囊,才能让贝螺再生珠,也就等于让鸡再下蛋,虽然新蛋可能得百十年后才能成形到位;二、只采珠不伤贝。奇贝异螺乃是采珠人的衣食父母,伤了贝螺,就等于自断活路,万不可做杀鸡取卵、毁贝采珠之事。”
我俩点点头,均说:“师公,我们记住了。”
过了一会儿,我问到:“这第一条我倒是能理解,但第二条‘毁贝采珠’是什么意思呢?”
“毁贝有两层意思,第一便是采珠时不小心伤着贝螺了,比如你采珠时被巨大的砗磲贝夹住,怎么办?同伙为了救你,只能毁贝,所以要极其谨慎,尽量避免这类低级错误发生;第二,有时候‘奇贝异螺’本身的价值,可是能超过其所孕异珠的,那么就会有目光短浅之人,来打贝螺本身的主意了——直接将贝螺捞走卖钱。但他们却没有想过,这些贝螺本身确实比其所孕的异珠更值钱,可异珠是能够一代一代再生的,一颗异珠顶不上贝螺的价,五颗还顶不上吗?他们不愿意等,只求眼前利,将奇贝异螺捞走,直接就断了咱们采珠人的活路,此亦谓毁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