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见帕伤感(第八十七回)
失意人逢失意事,新啼痕间旧啼痕。
[说明]
黛玉在毡包中拣衣服,见从前宝玉送她的两块旧手帕,上边有自己的题诗,于是便“触物伤情,感怀旧事???。对句是形容她淌眼泪的。
[注释]
1.“新啼痕”句——宋代秦观《鹧鸪天》词:“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
[评说]
续作者没有什么新鲜内容可写,就常常翻八十回前的旧账,而且动不动就是“触物伤情”,所“伤”之“情”不但空泛,有时还与所“触”之“物”不大相干。这里就是明显的例子:书中含混地说,黛玉见帕想起“初来时和宝玉的旧事来”,也不知究竟指的是哪些“旧事”。紫鹃则说:“那都是那几年宝二爷和姑娘小时,一时好了,一时恼了,闹出来的笑话儿。要像如今这样斯抬斯敬的,那里能把这些东西白糟蹋了呢?”事情很清楚:当时宝玉挨打,黛玉怜惜知己,为之而痛苦流泪,宝玉这才赠帕以示心意的。黛玉感知已之用心,更激动流泪,题诗寄情,这究竟跟“斯抬斯敬”有什么关系呢?能把这当作“笑话儿”吗?看到手帕,想起往事,又怎么能说是“失意人连失意事”呢?续作者根本不懂曹雪芹写那个情节的用意,所以只好瞎说一通。
琴曲四章(第八十七回)
风萧萧兮秋气深,
美人千里兮独沉吟。
望故乡兮何处?
倚栏杆兮涕沾襟。
山迢超兮水长,
照轩窗兮明月光。
耿耿不寐兮银河渺茫,罗衫怯怯兮风露凉。
子之遭兮不自由,
予之遇兮多烦忧。
之子与我兮心焉相投,思古人兮俾无尤。
人生斯世兮如轻尘,
天上人间兮感夙因。
感夙因兮不可惙,
素心如何天上月。
[说明]
黛玉得宝钗书、诗后,也赋四章,翻入琴谱,以当和作。妙玉与宝玉走近潇湘馆,听得叮咚之声,便在馆外石上坐下,听黛玉边弹边唱此曲。
[注释]
1.萧萧——寒风之声。
2.涕——泪。
3.迢超——高远。藤本、王本作“迢迢”。
4.寐——睡着。
5.子——你。古代对对方比较尊敬的称呼。
6.之子——这个人,那个人。《诗 》中常见,如“之子于归”。焉,语助词,无义。
7.思古人兮俾无尤——语用《诗·邢风·绿衣》:“我思古(故)人,俾无訧(尤)兮。”古人,本指故妻。俾,使得。尤,过失。本说“故妻能匡正我,使我无过失。”在这里则说思念老朋友,但凑泊“经”语,补纳痕迹显著。
8.斯世——这个世界上。
9.夙因——所谓旧缘。迷信宣扬恩怨聚散、生死祸福皆前世因缘所定。
10.惙——通作“辍”,停止,断绝。
11.“素心”句——此诗每章都用平声协韵,这一章末句本来也应用平声字与一、二句“尘”、“因”相协,现在转而用入声字“月”,与“惙”协韵,打破了常格。这种出人意外的换韵方法,在古体诗中多用以表现一种激越或突变的情绪。所以书中妙玉说:“如何忽作变徴(音止,五音之一)之声!”后两句用曹操《短歌行》:“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的意思。
[评说]
前八十回黛玉之作多写环境的严酷无情,如春花遭风雨摧残之类,与人物的思想性格扣得比较紧;这里所写秋思闺怨,如家乡路遥、罗衫怯寒等等,多不出古人诗词的旧套,在风格上也与宝钗所作雷同。这些都反映了原作和续作在思想基础和艺术修差上的差别。
诗的后两章明说宝钗,暗指宝玉,但以宝钗与宝玉二人作表里未必恰当,因为两人所代表的思想是完全对立的,同用“不自由”、“必相投”之类的话,就容易模糊原作的思想倾向。末章叹人生变幻、一切都是前世命定。
妙玉听琴,如果只限于写她深通乐理,知曲调过悲关系到人的气质,倒是合情理的。现在写她先听“变徴之声”讶然失色,又听“君弦”崩断,起身就走。宝玉问她怎么了,她只回答说:“日后自知,你也不必多说。”这就过于神秘化了。旧小说中多有“屈指一算,大惊失色”或“天机不可泄漏”之类的俗套。妙玉的形象本来是刻划得很现实的,而续书者却未能免俗,在这位世俗的道姑头上也画上了这道光圈,这实在是不合理的。
悟禅偈(第八十七回)
大造本无方,云何是应住?
既从空中来,应向空中去。
[说明]
惜春听说妙玉坐禅中了“邪魔”,叹息她“尘缘未了”,便想自己若出家时定能“一念不生,万缘俱寂”,于是口占了这一偈。
[注释]
1.“大造”二句——神力创造万物本无迹可寻,什么是应该留恋的呢?大造,佛教鼓吹佛法无边,能造大千世界,故称大造。
2.“既从”二句——禅宗的答问中本有“从来处来,向去处去”的机锋语。两句套此,说人的生来既是从空到有,那么他也应向空门去寻求归宿。其实,物质不灭。空能生有,有皆归空是宗教的思想观念。
[评说]
说妙玉欲念未尽,所以内虚外乘,先中邪魔,后迫劫持,说惜春能领悟万境归空的禅理,暗示她与佛门结有夙缘等等,都是离开了她们所处的社会地位,特别是离开了当时大家庭的衰败过程,孤立地来描绘她们的思想、遭遇和生活道路的。
望江南·祝祭晴雯二首(第八十九回)
随身伴,独自意绸缪。谁料风波平地起,顿教躯命实时休。孰与话轻柔?
东逝水,无复向西流。想象更无怀梦草,添衣还见翠云裘。脉脉使人愁!
[说明]
天气转冷,茗烟到学房给宝玉送衣,拿来了晴雯补过的雀金裘。宝玉见物伤感,关了门,点了香,摆好果品,拂开红笺,口祝笔写道:“怡红主人焚付晴姐知之:酌茗清香,庶几来飨!”接着写了这两首词。
[注释]
1.绸缪——情意深长。这两句头三字相连,容易产生歧义,使人误以为“意绸缪”者是“随身伴”,其实是说宝玉对随身之伴晴雯情意绸缪。
2.孰与话轻柔——跟谁再去轻声柔语地谈心呢?
3.怀梦草——传说中的异草。伪托东汉郭宪的《洞冥级》中故事:汉武帝思念死去的李夫人,想重见其容貌而不可得,东方朔献异草一枝,让他放在怀里,当夜就梦见了李夫人。因而有怀梦草之名。
4.翠云裘——指雀金裘。
[评说]
曹雪芹的“勇晴雯病补雀金裘”一节当然是写得出色的。但是,后面是否有必要用“人亡物在公子填词”来旧事重提呢?续书者认为这样的呼应可以使自己的补笔借助于前文获得艺术效果,所以他仿效“杜撰芙蓉诔”的情节,也焚香酌茗,祝祭亡灵,并填起《望江南》词来了。这实在是考虑欠周。他没有想到在鲁班门前本是不该弄斧的。有《芙蓉女儿诔》这样最出色的淋漓酣畅的奇文,两首轻飘飘的小令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它的命意、措辞又如此陋俗不堪!如果晴雯有知,听到宝玉对她嘀咕“孰与话轻柔”之类肉麻的话,一定会像当初补雀金裘时那么说:“不用你蝎蝎蜇蜇的!”原作之所缺是应该补的,但原作写得最有力的地方是用不着再添枝加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