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的“楚门世界”

轻薄的校长默认甚至鼓励来自下属的当面奉承——对校长来说，任何刻意的赞扬都是不怀好意的。赞扬者不会当真，被赞扬者会误以为自己已经在控制整个世界了。

《楚门的世界》里有一个巨大的摄影棚，就是那个近乎完美的桃源岛。摄影棚里的星辰大海乃至一草一木都是人工搭建的，除了楚门本人，包括他父母、妻子在内的所有人都是演员，他遇见的所有事件都是被导演控制的。

一些校长对教育的理解就停留在控制阶段。控制是为了让一切看起来都很完美，但完美的是神，有缺陷的才是人。追求完美的校长把学校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摄影棚，摄影棚里有的只是谎言，以及无数人工搭建的“道具”。

老师对校长的奉承就是搭建摄影棚的第一块砖头，每个人都假装很努力，在这个巨大的摄影棚里，校长就是导演——校长会设法将自己装扮成创造者的模样，他手持话筒无所不能，负责控制一切，包括摄影棚里的风浪大小，以及太阳升起的时刻。摄影棚里的每个人都在等候导演的指令，每个演员都卖力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学生就是被全方位操控的楚门。

孩子们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有什么问题吗？他们就像是温室大棚里的植物，保证他们快速长大的所有物质都能按需准时提供，他们看起来也比外面的植物更幸福……

坏学校通常是从一个虚假故事开始的。他们会在公开场合宣讲自己并不相信的东西，为了让这个东西看起来像是真的，学校需要另外搭建很多布景来证明这个东西是真的。

    “98岁的老人，独居深山数十年，省吃俭用，步行20公里为灾区捐粮、捐款……”这样的新闻即便是真的，我们相信它背后的隐情更多，他不可能成为大多数人追求的目标。

《史记·平准书第八》提到一个名叫卜式的人，卜式靠牧羊积累了巨万家资。当时国家因为征伐匈奴财政吃紧，卜式提出想将一半家产捐给国家。汉武帝让人问他是不是想当官，他说不想，问他是不是有冤仇要报，他说没有冤仇，只是认为国家讨伐匈奴每个人都应该出钱出力。御史大夫桑弘羊认为卜式的行为属于“此非人情”，其人是“不轨之臣”，并建议将其驱逐。

有人会把陌生人的利益放在自己之上，这是他的选择，但它不可能成为大多数人选择的方式。如果基于某种功利心大肆宣扬这样的榜样，我们就是在搭建虚假的布景——布景下的人只能假装自己的道德水平已经很高了。

    成为演员的老师也可以假装自己不是凡人，他们把学校利益放在第一位，为了班里的学生取得更优异的成绩甘愿丢下自己的孩子带病加班。

教师是一个更多依赖专业与热情的特殊群体，他们的道德水平不一定比普通人更高。奉献精神与无条件的爱主要来自于血缘关系——在校园里，它的价值并没有想象中那样重要，但为此去虚构一个东西就是在创造一个虚假的教育环境。

摄影棚里的一切都是在导演的控制下发生的，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孩子本身就是虚假的。

将孩子们的成长环境虚假化的学校是想表达什么呢？

人工塑料草坪是“摄影棚”里的代表景观。孩子们需要与小草生活在一起，因为小草是有生命的，里面还有奇妙的蚂蚁与蚯蚓，孩子们与它们之间存在着深刻联系。塑料草坪与真草之间隔着我们对孩子们的诚意，用塑料草坪装饰的校园怎么看都像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乡下照相馆的背景墙。

校园塑料化是我们校园虚假化的一个标志。更多的学校在以一种特殊的语言方式营造出一个另类的虚假校园。领军人物、成功、拼搏、打造之类的词语出现的频率很高，孩子们从小就学会了以某种极度夸张的腔调说话，他们喜欢说一些大词，喜欢使用语气词，表情夸张、动作更夸张。高考誓师大会是这个摄影棚里的例行派对，人山人海、群情激奋，似乎他们正面临着千军万马……2019年，中国高等教育的录取率已经达到了81.13%，但我们还在试图欺骗孩子们，告诉他们高考是一条独木桥。

当孩子们去解决来自于他们内心的真实而有意义问题的时候，他们就是在“学习”——我们大部分刻意做出来的课堂与活动只是在表演学习这件事。一说到阅读就是一句——腹有诗书气自华，我们挂在墙上孩子们读书的照片一看就是摆拍的……我们的阅读从一开始就缺乏诚意，孩子们在学会阅读之前先学会了表演。

    在这样的氛围下，每个人都成了演员。上海社科院的一个调查显示：95%的家长认为自己的孩子考试成绩应该进入前5%。在老师的引导下，每个父母都相信自己孩子是聪明的——大家共同生活在一个不真实的世界里。

《楚门的世界》中那个名叫“Truman”的人从出生开始，他30年的人生全部在摄影棚里度过。他并不清楚自己生活的环境全部由道具组成，他身边包括妻子在内的每个人都是演员。

“你做得都很好，但我知道你是假的。”当他终于发现这一切都是假的时候，他唯一的选择一定是逃离。

虚假的东西最便于我们控制，我们不用考虑塑料草坪是否又长高了，不必担心孩子们心里又冒出了什么奇奇怪怪的问题。

在学校这个巨大的摄影棚里，教师只是在扮演“教师”这一角色。教师在学生面前呈现的是“专业”而非其全部的人格，他们就像是一群假人。

家的意义不止是一座放满家具的大房子，它带给我们的是安全感、亲密感。房子可以换，只要这种亲密感在，家就在。学校的意义就在于这里的一草一木都是孩子们成长的素材，如果他们身边的一切都是虚假的，他们的成长就是一个笑话。

    教育的主要任务就是呵护孩子的好奇心与想象力，我们学校需要做的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营造适合孩子生长的生态环境。

鸡娃的家长、急功近利的学校、不真实的学区房、蓬勃的校外教育机构……它们共同组成了我们与世隔绝的“桃源岛”，言不由衷、夸大其词、虚情假意正在成为我们教育的叙事方式。

对楚门来说，他身边的每个人都是假的，他们说的每句话都是假的，海浪是假的，月亮是假的，完美的日落是假的……被人围观才是真的。蓝天白云的尽头有一扇门，楚门可以选择走出去还是留在这里，导演说，外面的世界和这里一样有谎言有欺诈，不同的是，在这里你是唯一的主角。

    但是，在世界的那一边，他的初恋女友——他遇见的唯一真实的人在等他。楚门笑了笑，然后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