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家呆了几天,帮着做了些农活。临走时,阿姐说:“去刨点红薯带上吧。”
阿姐勤快,又能干。退休后,她翻新了老家的房子,长住村里,又种了乡邻一点地。春种秋收,忙得踏实而欢喜。
陪伴父母,遛狗养鸡,下地干活,打理花草。她不像村里其他妇人那样闲适打牌、散步聊天,而是把日子塞得满满当当,一点空闲也不留。
阿姐在河边的地里种了几垄红薯。土算不得肥沃,甚至有些贫瘠,杂草东一丛西一簇,恣意生长,虽被阿姐清除了无数次。
红薯长势却好,旱涝影响不大。藤蔓泼辣地、密密匝匝地铺开,一片沉甸甸的老绿,几乎要把那几分瘦土整个儿掩盖起来。
刨红薯,得先用镰刀割掉藤蔓。这活儿简单,交给了我。镰刀一拢,毫不费力地割拉掉红薯秧,再拖到一边,地面就裸露出红薯的根茎。
阿姐是熟手,抡起那把沉甸甸的抓钩,照准根部一钩、一收,“噗”的一声,泥土便松开了,带出一股潮湿而憨厚的土腥气。
这实在是一门需要分寸的学问。力用猛了,怕把红薯劈成两半;力用轻了,又触不着它的边。
在阿姐手下,一团泥土被整个翻起,几块红皮的红薯便像一群怯生生又实在的娃娃,紧紧挨着。
有一串极争气的,大大小小竟有五六个,提溜起来,沉甸甸的一挂。泥土从根须上簌簌落下,心里便被这丰盈给填满了,漾开一种朴素的、近乎原始的成就感。
这让我想起美术馆刚建成那年,隔壁有条通道尚未开发,我突发奇想,要在那儿种一片红薯。
特地从兰考的红薯基地寄来苗子,翻地、栽秧、浇水,满心期待它长大。
可惜通道光照不足,被高楼挡住了阳光,苗子长得慢。中间我去掐过几次红薯叶,解了解馋。
到了深秋,兴冲冲拉上一位师姐一起去刨。结果要么红薯只有拇指那么大,要么压根没结,收获寥寥。对着那一小堆“成果”,我们忍不住相视大笑。
那回虽没什么实际的收获,但那份在水泥森林里寻找泥土的笨拙冲动,那份对田园生活的向往,却比任何饱满的果实,都更深刻地种在了心里。
不多时,我们就刨完了两垅,收获不少。把红薯一一拾进筐里,这些饱满的、紫红皮的黄心红薯,想来定是蜜一样甜的品种了。
可我童年所认识的红薯,却不是这样的。
小时候家里穷,大家都穷,红薯是主食。那时种得多,个头大,只有白瓤的。蒸熟了吃,干面干面的,噎得人直伸脖子。
为了更好存放,一部分挖地窖保存,一部分直接在地里削成红薯片。
印象里,一个长板凳,绑上个推子,拿起红薯就开始削。一片片薄薄的红薯片摊在田里,等半干了再收回去晒,直到彻底干透,才好存起来。
那景象,至今仍像一幅木刻版画,深印在脑中。
于是,一日三餐,便离不开那红薯干稀饭了。抓几把红薯干,和着水下锅,熬得烂烂的,再用面粉搅一勺稀糊,徐徐淋进去,滚开,便成了一锅糊糊的、甜甜的粥。
现在想来,那滋味其实是温润的,带着阳光和土地朴素的甘甜。
可小时候的舌头,是多么倔强而又诚实啊!
它容不下千篇一律的味道,也受不了三餐不见荤腥的寡淡。就连那玉米面馍馍,也因口感粗粝,而被无数次嫌弃。
每到吃饭时,拿着金灿灿的玉米馍馍,就着一碗红薯稀饭,一小口一小口,艰难地往下咽。而心里向往的,却是偶尔才能吃上的白面馒头,又或是飘着鱼香、泛着油光的肉与蛋。
那样的日子,在童年的想象里,该是何等神仙般的滋味啊!
如今再捧一碗红薯稀饭,滋味没变,变的或许是自己的舌头,又或许是回望岁月时,那颗渐渐柔软的心。
或许人都是这样,曾经拼命想远离的,多年以后,却成了心头温润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