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坪里的喷淋设施封锁了小径两头,如果跑得足够快,就能躲过三个喷淋头来到无人的深处。这是种难以言喻的快乐,尤其是回头望向阳光下磅礴的水珠,你幻想着等下就能看到彩虹,同时你真的看到了彩虹。
上一次见,这里还是整片荒凉乏味的干黄色,如今一夜间改头换面,苒苒新绿破土而出,带着死而复生的刺痛。
春天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第一次看到枯草中有嫩叶在反光的时候,湖面浮冰碰撞出轻微响声的时候,蒲公英挂在袖口,灰喜鹊成群飞过,从被砍掉的枝桠上掰下一枚幼芽,刚才一路跑来的鞋印很快被晒干,或者小狗不再穿衣服的时候。
女孩漫不经心绕着草坪走,站定了看看你,返回来,带着她的小狗一起来挑战喷淋头。小狗飞着耳朵奔跑,女孩的马尾晃出边际,水淅沥沥洒过,你听到她衣服被打湿的噼里啪啦声。她缩起一侧身体尖叫,不知道有没有感到害怕,你下意识关了耳机,猜测她是否需要帮助。但她也很有可能是快乐的,一天里总该有这样的一刻。
下次要再快点哦,你在心里对她说。你倒退着离开她,以免被太阳晒得睁不开眼睛。
阳光更热了,罗汉松湿漉漉的轮廓五颜六色,小径上没了灌木的阴影,你的影子长长投在草地上。几只小鸟结伴从你头顶飞过,它们要去南边的凉亭,而你想要的是一片森林。
买一辆崭新的自行车,打足了气,沿着城市边缘自东向西骑。
许久不见,城市仍然很小,却塞下了更多的房子,更多的灯,更多的车和人。记忆中的路已经一条也找不到,更多的道路有更多新的名字,记忆中的人此刻就在你四面八方,但你宁可只是被久远之前的气息围绕。
你看到一条眼熟的路,那些遮天蔽日的松树不知是不是就是你离开时的松树。你想起很久前那个早上,曙光刚刚攀上树梢时你意外得知女生失踪的消息。你没去学校,没有请假,也没有跟随其他人行动,只是独自沿着长满松树的大路朝北去。你固执地认为女生就是在这条阴森长路上陷入了危机,而整个宇宙里唯一能听到她呼喊声的人就是你。
你步履不停,像猎犬般用力呼吸。途中你回想女生对你说过的每句话,那些委屈的情绪和一些脆弱的碎片。女生的家人总是提醒她离你远一点,你也时时提醒自己这一点,但女生是这里第一个主动接近你的人,和你说话时她明显是开心的,所以这又有什么关系。一些家长对你关爱有加,另一些家长希望自己的子女与你永无交集,而你从最开始就懂得应该与所有人保持距离,因此这又有什么关系。你从日出走到正午,钻入每棵灌木寻找土壤的异常之处,你甚至没有放过那些路灯,视线穿过一扇扇检修门的门缝在黑暗中寻找女生惊慌的眼神。
你嘴巴贴在冰凉的金属上朝里喊,只收获阴沉回声。
预告的沙尘暴把天空变成了橙色,贴地而起的狂风让人寸步难行,自行车已经无法继续履行使命,一把手感很不牢靠的链锁释放了它,在陌生的车棚里等到一切归于宁静。
你在日落时去登山,在无人地带躲进厚密的枝叶间,独自走进太阳背面,用手指承接遗落的光斑。土地很柔软,枯叶和碎石粒沙沙作响,你穿过突然出现的缝隙,小小针叶划过你的脸。一根细枝飞出去了,缘自你的碰触。你跳过堆满落叶的干涸水渠,把被吹散的花捡回不知是谁的坟墓。
夜晚的云层再次被光线污染,你一步步来到山顶,坠进无声无息的另一端。一口破败的乌黑的钟放在这里,似乎有谁丢弃了又不忍心丢弃。旁边有截表皮干裂的粗糙树干,你用力拖起它的一头撞在钟上。你原本只想撞一下,却不知不觉撞了好几下,暗哑钟声闷入黄土传导在山体内部,像翅膀在倒扣的鸟巢里虚弱无力扇动。
有人听到么?
有人能听到么?
下山时已漆黑一片,野树林在身边波澜壮阔流淌,你请它们一层层把你掩盖,又一次次轻而易举挣脱出来。嘘——它们说。嘘——你说。你仍旧对这游戏乐此不疲。这时你听到身后远远传来谁的喊声。
“哎——”
这样的一声,绵长不绝。
你回头看,山是黑色的,所有你离开的不同高度都是黑色的。你看不到是什么人在喊,听声音似乎是位年轻女生。山腰有一小团模糊的光,是刚才不曾走过的路。
“哎————”
那声音又在喊,更长更久。
这时你又听到正前方传来另一声喊声。
“哎欸————”
这声音答,同样又久又长。
空气里兀地有了一丝快意,下一秒就永不再为人所知。骤降的气温让你裹紧衣裳,惯性提升了继续下沉的速度,黑暗中你的影子无处可去,和山风一起钻进身体。
那天午后你在路旁一间仓库里找到了被误锁的女生,这多少削弱了筑在你周围的结界。女生家人冷酷的言辞也就此减少一些,但也仅仅就是一些。寂静的房子里夜晚是深黑色的,梦中飞翔的你是幸福的,月光一点点被无人知晓的恐惧击落,在空荡荡的镜面敲出无人理会的回声。
有人能听到么?
霓虹灯迎面而来,夜色收拢声音又放大,城市终于有了熟悉的样子。只是不久之后你就要离开了,连同一起汇入记忆的新的映像。你知道他们此刻就在东南西北的某一点,但敲不开的门仍旧屹立在你与世界之间。时光像海啸卷过丛林山野,如今任何色彩都变得浅淡了一些,但也仅仅就是一些,镜中回声夜以继日响彻心头,整个宇宙只有一个人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