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合隼雄 《大人的友情》

踏进半步


《战场上的快乐圣诞》

一个日本的军官姓原,身材短小正往横向发展,身驱接近正方形。几乎没有后脑勺,有个如悬崖绝壁的头型,两腿短得像螃蟹脚,呈O字型,满嘴镶着包金牙齿。他对自己的部下都严厉无比,为了“矫正他们的精神”甚至对士兵严格要求到整死人的地步,所以他们对俘虏是如何残酷也就不难想象了。

俘虏们对野兽般的原既害怕又厌恶,但普司特却不然。他说原的眼睛里“没有一点低下恶劣或不诚实的影子,只笼罩着太古的光辉”,他甚至觉得“那个男人拥有某种让人觉得喜欢和想尊敬的东西”。他还说“原就是一个活神话,神话以人的形式展现,是其强烈的内心形象的具现化”。

对拥有这样深刻见解的普司特,原也开始感到可亲了。而且,因此,原还开始特别残酷地对待普司特,这是他对待友情的方式。原在喝醉酒之后,把普司特叫出来,说如果普司特自杀的话自己会更喜欢他。像普司特这样的勇者,忍受被囚禁为俘虏的耻辱是很奇怪的。普司特回答:“所谓‘耻’这件事,就像危险一样,是应该勇敢忍耐,并须超越、克服的东西。”两者的对话,并没有交集。

普司特因为某件事被关进独立牢房受到拷问,这时原忽然把他叫出来,问他:“普司特先生,你知道今天是圣诞节吗?”原以“圣诞节”的名义,而把普司特从牢房里释放出来。半信半疑的普司特正要出来时,原突然大声叫他“普——司特”,他很惊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原却笑嘻嘻地说:“普——司特,圣诞快乐!”

实际上,普司特差点要被处以死刑,却被原救了出来。然而,战争结束后,他们的立场逆转。原成为战犯,被宣告死刑,普司特为了救他一命,四处奔走却终告无效。

原死刑的前一天,两个人相见。原对死一点也不害怕,早已觉悟了。不过虽然原对死不在乎,但认为自己没有任何过错,觉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对的。“为什么非接受处罚不可?请你告诉我。”普司特无话可说。然后终于说,或许我们该发现“以败为胜之道,或败中有胜的道理吧”。原听后说:“普司特先生,这才真正是日本人的想法!”于是从容就死。

本来是很长的故事,我在这里简略化了,很抱歉。如果想知道详情,请务必去读原文。在这里,我想特别强调的是,原对最后自己的死发出了“为什么”的疑问。他如果是彻底日本化的话,应该甘愿接受命运而默默死去的。他会产生“为什么”的疑问,也许是通过普司特的友情,他已经稍微体会到西方的生活方式了。而且,普司特对这一问题的回答,正如原也说过的那样,真的很日式。战俘收容所里两个人的对话,也是他们各自站在自己的世界发言,完全没有交集。但是,最后的对话,两者已经各自踏进对方的世界半步,因此终于结下深深的友情。超越了东方和西方的界限,友情于是成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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