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下纯洁这个词时,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用了,却忍不住加个引号,为我对它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留个出口。这里的纯洁,不是指无暇的百合、明朗的少女、安格尔的《泉》,而是一种空白,确切点说,性经验的空白。
为什么感到羞耻?大概和年龄有关。
18岁的我完全不会为这样的问题忧虑。在整个大学四年,同屋四个女生对性问题最露骨的探索是在一次卧谈会上,有人问:你希望自己的“第一次”发生在怎样的环境下?我记得其中两个女生的答案,一个是豪华游轮,一个是复古格调的华丽房间。另一个女生和我自己的答案记不起来了,前者大概过于平淡,后者或许是我脑中瞬间闪过的念头,说了也没上心。回头看,这确实是个不值得想的问题,分明搞错了对象,又不是同环境发生那样的密切关系。答案鲜明的那两个女生如今都结了婚,我们很默契地从不讨论有关性的话题,那扇门,她们走了进去,可于我而言仍是关闭的,夏虫不可语冰。
眼见走进去的人越来越多——如果他们都是“正常”的,那是不是意味着我不正常?似乎一个女人不在适当的年龄把自己的身体合法地交出去就是犯了大错,至少也是“古怪的”、“不正常的”,尤其在一个“不正当”地出卖自己身体也变得见怪不怪、可以理解的社会中,“处女”这个词同“纯洁”一样,虽不至于被污名化,但也是大写的尴尬。
突然想到几年前一次看病的经历。当时因为月经不调挂了妇科,医生问性生活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说没有,她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刷刷在病历上写着问诊记录。事后我看了一眼,病历上写着:“自述无性经验。”那个“自述”二字让我耿耿于怀了许久,在我看来那分明代表着一种不信任,或者说,与她经验、常识的不符。现在看来自然是我敏感了,可那种偏要“你相信我是处女”的念头并不仅仅是敏感可以解释的,它根植于我成长过程中被灌输的种种观念,其中既有精华如“女孩要自尊自爱”,也有糟粕如“第一次要给丈夫”、“女孩上了床就掉价了”种种,概括起来大概就是“处女情结”四个字。这种“情结”又哪里只是男人才有的,女人亦如是,唯当失去那“宝贵的第一次”后,这个东西才变得“廉价”、“矫情”,“过来人”们佯装轻狂地谈论着:“处女们,你们端着什么?”
我仅能以个人经验作答。
在一番有限的自我反思后,我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的怪癖——极度排斥别人睡我的床,甚至连坐在我床上也不允许,似乎但凡与自己肌肤相亲的地方都不愿被人沾染,除了我妈妈、奶奶,勉强也可接受一下我妹妹。这表示我天生排斥与异性亲密接触吗?也不尽然,对自己喜欢的异性同对其他人相比,前者由于包含了特殊的性的吸引,任何类比都是无效的。我自然没办法说,一遇到喜欢的人,我就能毫无心理障碍地同他“滚床单”,但可以确定,只有喜欢,我才会在肢体接触上不排斥,才会在肌肤相亲时不逃避,才会愿意分享同一张床。
我端着的,无非“我喜欢”三个字。
朋友说她能区分肉体的喜欢与精神的喜欢,我依然对此表示怀疑。就我而言,灵与肉无法分离,而其中肉又处于从属的地位,倒像是为得到这个灵而附赠的。这当中不仅关乎性之一事,也表现在我对自己身体状况最低限度的关心之上。我当然惧怕肉身的死亡,但并非因为害怕衰老的丑陋,害怕那一堆毫无生机的肉体逐渐腐朽、被蛆虫蛀蚀的场景,我只是害怕灵失去承载,所有思考、感受都不得不被迫中断的那一刻——我之为我的终结。但我也无法言之凿凿地宣称自己能抛弃一切肉体的享乐,我之所以看轻它,或许只是因为尚未感受肉体所能带来的欢乐,又或许是这身体尚未因疾病、疼痛而引发我足够重视。事实上,仅有的痛经经验确实表明,那种情况下我是无法思考的,身体疼痛的部分不由分说地霸占了全部注意力,没有任何愿望,除了让这具身体停止疼痛,让我回到那种“正常的”生活——可以理性思考的生活中去。
灵与肉,二者皆可带来痛苦与欢乐,二者同样是无法填满的沟壑,不管先天还是后天因素决定了对此二者的偏好,这当中并无高下优劣之分,也不想说“你是怎样的,就是怎样的”那般宿命论的话语,我的经验与判断局限于自身,我只知道迄今为止,在这个当下,我是属灵的生命。
我端着的,是自己的灵性。
最后,我不否认传统观念——精华也好、糟粕也好,潜移默化对我产生的影响。但我更相信的是,在真正爱的人面前,规则是无效的。谁能为爱立法?
我想,我最大的、最不切实际的幻想不是“守身如玉”,这四个字危险得很,跟“待价而沽”刚好凑成一对,没什么人味。我最大的幻想是读大学时问过朋友的一个问题:“如果能轮回转世,你希望自己每一世爱的是同一个人,还是不同的人?”
她回答的是,不同的人,不然多没劲。
我希望的是,生生世世,一双人。
我端着的,是这个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