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社食堂只供应一顿午餐,住宿舍的人只有七八人,大多时各自备只火油炉子,中午多打点饭,早餐和晚餐都是泡饭加咸菜。自从苗子跟着父亲生活以后,父亲觉得不能太亏了女儿,便与长住宿舍的几个人商量着轮流在食堂做饭,油盐酱醋米是食堂的,每天让食堂的阿姨多买些菜,伙食费增加得并不多。那天是冬至,北风刮得院子里的草屑枯叶像无头苍蝇那般不停地打转,天空像患了白内障一样灰蒙蒙阴沉沉,傍晚的路上,行人稀少,他们竖着领子,缩着头,耸着肩膀,匆匆赶路。住宿舍的人大都回家过冬至去了,宿舍楼一下子觉得空了,因为学校不放假,苗子父女没走,周文书也没走,年终要写的材料比较多走不开。
周文书敲开苗子爹的门说,“宿舍比较冷,不如去食堂,弄个火罐给苗子暖暖身,我们俩整几个小菜,喝点小酒厂,权当过节。”他看看窗外的天空,自言自语吟诵起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你啊,真是个酸秀才。”
苗子围着火罐烘火,找到一袋子黄豆,放在火罐里排了三列,一会儿从头到尾翻一遍,翻了三遍,听到卟滋一下,发现是一粒黄豆裂开小嘴吹出了一股气,空气中飘出了黄豆香,她伸手从热灰中拿出那粒冒热气的豆子,放嘴里一咬,咯嘣一下,熟了,她开心地拾起熟黄豆,咯嘣咯嘣嚼了起来。周文书在灶间烧火,父亲上灶,不一会三菜一汤就端上了桌,鸡蛋炒韭菜,青椒土豆丝,白切猪肉和萝卜汤。周文书拿出封缸酒,倒入搪瓷杯,加点姜丝,红糖,放在炉子加热,然后说,冬天喝这种酒最好,暖胃驱寒,慢慢喝不容易醉。
他们刚开吃,工交办杭主任推门走了进来,他左手拿着一包猪头肉,右手擒着一瓶洋河大曲,看到大家已经在吃,“哎哟,那么早就吃上了,也不等等我。”
周文书连忙起身,端过凳子请他坐,接过他手中的纸包去装盘,又拿来一双筷子,一只碗,倒满封缸酒。
苗子爹说,“你尝尝,这个酒好,周文书家里带来的,一口下去,浑身就暖阳阳的了。”
“杭主任,还以为你回家过节了,不然怎么着也要等你一起吃。”
“小周啊,我倒是想回家过节,就怕姣姣问我,为什么不带周文书来家聚聚,我不知如何回答?”
周文书尴尬地笑了笑,“年终实在太忙了,今年总结,明年计划,各种评先、表彰,各类联谊活动,真是走不开。大人物只要动动嘴,小人物就要跑断腿,还要付出无数脑细胞。杭主任,我敬你一杯,先干为敬。”
“老杭,我也敬你一杯,不要为难小周啦 ,他也不容易。”
“心疼他了,还没成为亲戚,就开始护着他了?”
“你这算什么话,老杭。”苗子爹放下脸说,“我们同事十几年,没发生什么过节吧,今天你阴阳怪气地说些有的没的,想找不自在?”
“明人不说暗话,你早知道我家姣姣和周文书在谈朋友,你横插一杠子,让你的侄女三天两头往小周的宿舍跑,安的什么心?”
“噢,你说的是阿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苗子有写字课,我让苗子跟着小周学毛笔字,阿琴知道后,说独自一人住供销社宿舍,晚上太闲了,不如也跟着一起学写字,说是能写一手漂亮的字也是脸面,小周答应了,她就经常过来练字。”
“老贺,是你傻,还是我傻?你侄女没有一点小心思,会三天两头往男人宿舍跑?这不是瘌痢头上的苍蝇,明摆着吗?我不和你说,小周,我问你,你怎样想的?”
周文书挺了一下腰,朝苗子警告性地看了一眼,一副气愤的样子说,“我和贺子琴没有什么,只是写字,她每次来,苗子都在,苗子可以证明的。”
三个人的眼睛都看向苗子,苗子心虚地低下头,她想说周文书说谎,每次琴姐来了以后,她总会找到借口支开她,有时说口渴了,让她去打开水,有时给她钱,让她去买瓜子,有时带个玩具,让她去父亲的宿舍玩。可是她不能出卖周文书,只能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站了起来说,“我吃饱了,回去做作业了。”
周文书明显松了一口气,杭主任也缓和了神色,“小周,我也不是说你俩有什么,我是提醒你,你是有女友的人,和年轻女同志交往要谨慎,千万不要脚踏两条船,毁了自己的大好前途。”周文书听出了杭主任话中含有的威吓,也知道得罪了杭主任没有好果子吃,只怪自己太年轻了,轻易答应和杭姣交往,现在骑虎难下,和杭姣实在共同语言,交往近一年,没能说上几句话,没有心动的感觉,现在若提出分手,只怕真的会断送前程。想到阿琴,他心中一暖,她活泼,俏皮,能一起谈诗说字,还能懂得他的不易,他心中所想总能被她猜中,从不不让他为难,虽然认识只有三个多月,心里却已是放不下了。
“老杭,好好的过节,被你这么一闹,性致都没了,菜也凉了,小周,你去把萝卜汤热一下,吃饭。”
“别啊!难得那么清静,我们三个尽性地喝几杯。”
苗子走到门外,看到外面已经下雪了,地上有了一层薄薄的积雪,转头看到琴姐站在窗外,穿着花棉袄,围着红围巾,在黑白的背景下像一团燃烧的火苗,她张嘴想喊她,她用食指按着嘴巴,示意她别出声。轻轻地走过来,拉着她的手说,“走,到宿舍去。”
苗子看着她用钥匙开了周文书的宿舍走了进去,爹爹是被周文书搀着回来的,苗子忙着打水帮爹爹洗耳恭听脸洗脚,周文书帮着苗子把父亲扶上床躺下,盖好被子就走了。苗子忘了提醒周文书,琴姐在他房里。
早上苗子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爹爹打开门,看到琴姐时一楞,以为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吓得三分酒意全跑了,急切地说,“快进来,不急,慢慢说,发生了什么事了?”
“叔,我昨晚睡在北三号了。”
“什么,你说什么?”苗子爹闭着眼睛,以为自己在醉着做梦,用力地敲了一下自己的头,觉得痛,知道不是做梦,睁开眼,看到苗子坐在床上,阿琴站在面前,他看着琴姐,用手指着她,狠狠地说,“你再说一遍,昨晚你睡哪儿了?”
琴姐抬头对上父亲的眼睛,有力而清晰地说,“昨晚我和周志贤睡在一起了。”
“啪”父亲一巴掌打在她的脸上,“你,你一个姑娘家,主动送上门,知道廉耻吗?想过后果吗?”
琴姐摸着被打红的脸,含着眼泪说,“我有什么错,我没有好爹爹,没人帮我安排一个好婚姻,我只能靠自己争取。周文书是我踮起脚够得着的人,我不能放弃。昨晚你们说的话,我在窗外都听到了,如果我再不行动,就要失去他了,我没有别的办法,只能这样做,不给自己退路,也不给周文书退路。叔,我求你帮帮我。”说着,琴姐跪了下去。
“你起来”,父亲用双手伸入她的胳膊,使劲提她起来,她却坚持跪着,“叔,只有你能帮我,你不答应,我就跪着,反正我也没脸再嫁别人了,叔,求你了。”
父亲冷着脸,在房间里踱着步,然后坐在方凳上沉思,最后叹了口气说,“起来吧,地上冷,你去叫周志贤过来说话。”
“哎”琴姐开心地爬了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尘,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