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后半夜,起风了。冷风一阵一阵从木窗扇的缝隙中钻进小屋来,象一片薄冰在人脸上拍了一下又嗖的离开,不由人浑身打个激凌;土炕也没有了入夜时烫人温度,不由自主绻缩的身子在告诉团娃该再烧一回炕了。
在黑暗中,团娃伸手摸向枕头左首,那是固定搁火镰的地方。炕下木柜上的陶瓷旱烟盒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发出一声响动,随即地上象跌落了一块石头,紧着是一串地面被敲的声音,朝门外走了。
团娃知道,那是一只黑而肥的有着一条细长尾巴的老鼠。“那也是一条命啊!”团娃嘟哝着,这样的无可奈何已有七天了。他明白了,那个木柜的里角儿有八月十五外甥送的核桃馅的点心;共八个,现在有五个;那个贼老鼠鼻子灵,闻见味了。
火镰在黑夜里撒了一把星星,叭的一声,着了。团娃把火镰就近了油煤灯,灯光在屋中晃了一下,人影就定在墙上了。
团娃好像想起了什么,举着煤油灯向了炕下;看见了炕下麦秸上的一块黑团还在,就安了心,把煤油灯放回了窗台。
天还早,先抽一袋烟。这是很呛人的那种旱烟,劲大,吸一口,直顶人的嗓子眼;团娃很享受这一种感受,尤其是在挥锄挖地畔,或者赶着家里那头有两个大犄角的黑牛犁完村西岸子一亩二分地后就坐在地头美美地抽两锅子旱烟。
旱烟锅在团娃的一吸一呼间,一明一暗地闪着,扶着烟锅的有厚厚一层老茧的手还不时地把锅中的烟压一压,以便吸起来没有空气进入;如果在白天,你就会发现,那手中的老茧间,有几处裂开了口子,口子底是一条红线;那是血的颜色。
团娃再次伸着脖子看了一眼炕下的那个小黑团,其实他什么也没看见;灯本就被他拨得不亮,捻子又细且短,那光象一粒铜豆子在不住地跳跃。
团娃在看什么?那炕下的团黑又是什么?
那是一条狗,一条小黄狗;确切的说是团娃今天早上,不,是昨天早上在给西岸子麦地里用架子车拉粪时在路边的草丛中发现的快要冻死的有着黄色毛发的小狗,额头两眉间略高处凭空多出一撮黑毛,好象多长了一只眼睛一样。
西岸子,是村里人对村西那片又肥又打粮的旱地的统称。这一片地,最适宜长冬小麦,地还没上冻,勤劳的闲不下的农人们就早早地给地里把粪肥施上,以图来年有个好收成。
那天团娃起得比往日还早一点,他盘算着今个儿要多跑两趟,就可把这一片地的冬肥就积够了。有了希望在头等着,就不觉得冷了;心中有绿油油的麦苗,夏场上就多了一份收获。只跑了两趟团娃就把棉袄上端的两个扣子解开了,额头冒了汗。应该缓一缓了。
第四车了,东边的天开了一条缝,田野就开始变得清晰起:南山如一块黑炭,切近而又遥远;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子的路边那排白杨树铁铸一般直楞楞刺向天空,象是不满这夜的笼罩;月亮不知什么时候跑得没踪影了。
天大亮的时候,团娃完成了今天的麦田送肥工作,现在迎着东边将要升起来的太阳回家去。
空空的架子车在过一道土坎时,因为年轻有力的主人没有减速,颠得有半秒钟的腾空,粪坝掉了下来;车辕稍稍的一失重,团娃粗而富有弹性的胳膊先感觉到了。
架子车停下来,团娃回头去看,粪坝就躺在凹凸不平的土地上。但他的注意力却不在粪坝上了!
2.路边,有一个麦秸垛,顶子已开始泛黑了,那是经了夏季的雨水和秋霜双重洗刷之后无法逃避的命运;为了大多数,就要牺牲少部分,这和愿不愿意无关:占了顶子的风景,就要受得了风的吹雨的打乃至于腐烂、霉变、被人嫌弃。
麦秸垛中间被常扯的那一面下方,一堆细碎的麦秸上,把头蜷缩进身下的团成一个圆的一条小黄狗,正抖着身子等待下一刻命运的安排。
这个已站在死亡的悬崖边上,就要一头栽下去,糊里糊涂结束一生的失去了母爱,也没了主人的小狗,等来了朔风中一只温暖大手的抚摸。
奇缘总是在不经意间出演,命运常常被陌生人改变。
回到家,团娃把炕洞门打开,热气便源源不断地从那个平日里用作观察柴火的口子流出来,萦绕在他平端起的双手和双手间捧着的那条小黄狗身上。暖度在冬天有时就是命。温暖驱散了寒气,也拔动了一颗无法用语言表达出真挚情感的心。
这应该是一只三个月大的狗。两只耳朵尖儿下卷着,身子因长期地缺乏营养显得和出生时间不符,透过那双大而有神的眼睛能看出一份忠诚来。团娃的粗大的双手感受到小狗均匀有力的心跳,没事了!一个险些越过死亡线的生命在爱和温度中复活了。他记住了那双抚摸过他,捧着他取暖的双手,和那张慈祥友爱的青春的脸庞!
他俩开始依傍在一起了!
整整一个冬天,他俩行影不离了。团娃去东河岸搂柴,小黄;这是主人给他起的名字,就在河堤的石头上晒太阳,目不转睛随着他的主人移动;主人肩上刚一掮上铁锨,他就嗖的一声跃过门槛等在街口,看主人要去下湾还是要往东河岸;晚上,主人在炕上,他就卧在炕下,连起夜也一起,遇见黑夜里的其他狗叫,他每每也附和几声,宣示着一个小公仔的真实存在和领地的清晰界线!
3.来年夏天的时候,昔日的小黄狗已出落成一个标致的小伙子了;小字该拿去换成大字了;前腿细而有力,蹲在地上时威风凛凛,警敏异常,风吹草动都能令他绷起神经,竖起毛发,进入战斗状态;后腿坚实茁壮,似乎使劲一蹬地就能腾空而起;腰峰绵柔而富韧劲儿,平时略向下陷,急切时,隆出一道梁,要下山要出海的猛汉子模样。
团娃一直担心他会伤人,无端给家里添些是非,还好;一起出工时,大黄总是默默地走在大黑牛的左前方,主人去河道饮水,他就乖乖地卧在农具旁,机灵地望着四周;只要外人进院来,出去时不拿东西,或者拿东西出门有自家人陪着,大黄就只着不出声;家里有了重要客人,主人会说声,去门外转转,大黄就摇摇尾巴,出门了。大黄也乐于出门了,村东头人家有一条苗条的芽狗,正撩拨催发着大黄心中春天的快快到来。
麦子上场上,这是庄稼人盼望的季节,也是庄稼人脾气变坏的非常时期。大黄心里明白。既明白自已的职责,也明白主人因为忙会在吃食上照顾了不上他,就自已觅些吃,精神一直处于饱满状态,象一个可以随时召唤能上战场的斗士。
今晚,大黄就陪着主人团娃去麦场看场。前几天,麦子已经脱了;大黑牛喘着粗气,拉着石碌碡把每一穗麦都碾了好几遍,没糟蹋一个麦粒;主人又趁着南边来的下山风,把麦扬得干干净净。再有两个太阳,麦就晒干了,人也能痛痛快快地舒一口气。
月亮上南山很高了,风中的热气在渐渐退去,只有场面吸了一天的热,现在开始吐散了。
主人在麦场上铺了一个荻子席,赤裸着膀子,头边点燃了一支栗花火绳,睡着了。他太累了,应该有一个安宁的有梦的香觉。
鼾声和着堤岸南边沣水的声,传向秦头津了那边去了。
月光下,从通向河堤的坡道上,蹑足潜踪地贴着地面,向麦垛,确切地说是向着大黄挪过来一个黑点。黑点的前方是两颗核桃大小的光源,在夏夜里透着瘆人的杀气。
这是一匹狼,趁着夜幕躲开大道走小路下的山,在河堤的大柳树下刨了个坑,把自已藏在其中;狼已观察了三天了,显然,无论从身体的强弱,还是搏斗经验上判断,大黄在他眼里还只能算是个雏儿。今晚,是他决定了断的日子;大黄的尽管不太肥的身子,还是够他和两个三个月大的孩子饱餐一顿的,想到这儿,狼的涎水湿了胡子。
显然,大黄预感到了危机,比那个差点冻死的夜晚更大的危机。在死亡的门槛走过一回了,死就不那么可怕了,是需要殉职的时刻,扑上去就是对生的捍卫和死的蔑视。
几乎是同时,两个来自不同阵营却同属一脉的动物,在空中相遇了。白杨树梢沉睡的白鹭被惊得慌了神,一拍翅膀不择方向地飞走了;那是互探实力的一撞,又都在落地的一刹那嚎叫了一声,这是一种信号;是告诫对方,也提醒朋友。
朋友醒了,一个翻身跳了起来,一把操起木锨,奔着狼就是一把头。但是,那个粗状如椽的能把狼腰打断狼头击碎锨把在空中没法落下;狼和狗嘶咬在一起,身子互相缠绕着,在麦场上翻滚、拖拉,拽扯。团娃干着急没机会,只能围着两个肉块团团转。在光场上,在麦秸垛下,在碌碣旁,嘶咬,鸣叫,呐喊……
机会来了,狼被木叉把儿绊了一下,和大黄拉开了距离,团娃容不得犹豫,朝着恶狼的腰就是一锨把,咔嚓一声,木锨把儿,既扫在狼的后臀上,也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场院坚实的地面上。
一声惨叫,狼夹了尾巴,逃进了刚出了苗的包谷地里,再一拐弯入了邻村的一片在白天都令人毛骨悚然的坟地里。也许,他会碰见一堆白骨的赏赉。
两个人要拉近距离,最有效的办法是:一同干坏事;要肝胆相照,非得经历一场生死不可。
4.村上的人,没人知道在那一晚的南场上进行了一场生与死的教量。他们只是觉得狼的叫声比平日里更切近些,更令人害怕些,于是,把怀里的女人搂得更紧了。
经此一战,大黄显得成熟稳健了,并且具备能迷妹的魅力。自然少不了自做多情的:村东头那个身材苗条的,北街门口有棵大叶杨那家有一对儿能随时发媚眼的,而能让大黄动心的是邻村的披着一雪的那个。
忙罢了。一切归于平静。
太阳偏西了,离落山还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朝南看,山的那有一块不大但浓厚的黑云,会有一场雨的,可能还不小,肯定飘不到山外来;团娃这样想。
把大黑牛赶出来溜溜,去河边啃啃青草。大黄在前头开道,不时地在路边衩开腿做个标记,再低下头嗅嗅这儿,嗅嗅那儿,把简单的一段路走得很丰富;大黑牛走在中间,悠悠地按着他的节奏走,既不追谁,也不候谁,偶尔叫一声,再侧耳听听是否有谁回应了他;团娃在最后,手里拿着他的旱烟袋,罢忙后,去了趟秦渡津,换了个铜烟锅,称了三斤顶叶子旱烟。
团娃选了个树荫处坐下歇息,大黑牛在一边埋头吃草,大黄在追逐一只花蝴蝶玩。
不知什么时候,大黑牛过河东去了,团娃是在听见一声来自河对岸熟悉牛叫声才发现的。正想着过河去,牵牛回来,沣河上游发出了由远及近的吼声;山里头下了雨,河涨水了。团娃有些着急,看着黄水夹杂着木屑翻滚着而下,还真不敢贸然下河。
扑的一声,大黄下了河。头出没在黄水木屑间,还好,水还不很大,又跳跃了几下就上了岸。
大黄绕着黑牛转,硬逼着黑牛从来的路返回,在大黄的怒吼中,大黑牛靠着他的身驱和重量淌过了河。大黄就显得费劲了,河水比刚才更大更急了,连木屑都变成木棍了,还不乏能用做椽的料。一个浪打过来,大黄被吞没了,又在下游处露出头来;木屑阻碍着他前进,也影响着他的浮动。一个一米长的木棒推着大黄急急向下游跑,木屑把这根木棒镶住了一样,大黄无法摆脱。
团娃边向下游跑,边脱衣服,眼睛死死地盯着随波涛起浮的大黄。
团娃扑下水的一刻,大黄低了一下头,木棒顺流而下了。团娃一把就把大黄揽在怀里了。
5.秋收结束了。又是一年种冬小麦的时节了。团娃忙着犁地,播种,施肥,忙得提裤子找不着腰带。
大黄也忙,忙着约会,调情,应酬。不过,干这些事,大黄把握着分寸,全安排在工余、晚上;陪主人是重要的。但即便是这样,大黄还是感觉出主人对自己那隐藏在心里的不满。
谁没个十七?谁没个十八?
午后,团娃照例睡了一觉,今天要把离村子最远的有十多里路的那块地犁完,整平,播上种;擦黑儿要回来。
照例,大黄也跟着。
团娃把黑牛套上架子车,车上有犁,麦种,还有一个盛满了水的青瓷水罐,自己坐在车辕边上出发了。
在太阳快落山前,团娃干完了所有的活儿,收拾农具回家。
等犁呀磨刺装上车,套了牛,天就开始黑了。
回到家,匆匆地扒拉了几口饭,给大黑牛添了草料,饮了一桶水之后,团娃就上炕了,头一捱上枕头就着了。
没看见大黄,肯定是半路上去约会了。
第二天没看见大黄,第三天也没见。
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不知被谁家的勾去了魂,团娃在出工时不禁暗自骂道。
奇怪的是那个青瓷水罐也找不见了,他清楚地记得犁完地,在地顶头还喝过水的。
大黄也失踪了,团娃还以聊天为名去过村东头,还有别家,都一无所获。
半个月了,还没见大黄的影子,团娃失望了。
再没有被朋友的背判更令人失望的事了。
6.来年六月,团队套了黑牛去割那块离村十多里地的麦子。一路上他又想起了大黄,怨也消失了,恨也没有了;只盼望大黄能去个好人家就行了。
当然,团娃还是想见大黄一面,想到这儿,团娃的泪水不由得流出了眼眶。
那天,当麦割到一半儿,割到地中间那行的顶头时,镰刀磕到了硬物上――是那个青瓷水罐。
罐的旁边,是一张死狗的皮。
是大黄!
是大黄守在主人的水罐旁!
一动不动,守了一冬天又一个夏天。
7.那天傍晚,村中人看到,一向精神焕发的团娃象丢了魂魄一样没个人样,左手多了几条口子,血一直滴着。
从那块地回来之后,团娃就病倒了;发烧,半夜胡言乱语,吓得父母六神无主;吃了几副药,换了好几个大夫看都不见效。急得父母抓耳挠腮地,有半月天期,团娃才能下炕了;只是更加沉默了,并央求父母把那块地和别人兑换了,还把那个水罐埋在了沙河滩中。
团娃活了六十八岁,临终前留下了话:后世子孙,不得养狗。
二一九年七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