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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风流吾最爱,魏晋人物晚唐诗。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苦痛的时代,却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极富于智慧、浓于热情的时代。魏晋时期皇权衰落,门阀士族崛起,芝兰玉树、琳琅珠玉,放旷与雅量冲击共存,名仕率性旷达、品评人物、清谈玄学、寄情山水、风神潇洒,形成了极高、极晶莹的美的意境。

嵇康字叔夜,诞生于黄初四年(223年),竹林七贤之一,文学家、思想家、音乐家,也是历史上为数不多记录在册的美俊男子之一。《世说新语》记录山涛评价嵇康“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而我最喜欢他真诚自然、光明磊落的人格。说起来嵇康还是鲁迅先生的偶像,鲁迅先生针砭时弊指出:“魏晋时代,崇尚礼教的看来似乎很不错,而实在是毁坏礼教、不信礼教的。表面上毁坏礼教者,实则倒是承认礼教,太相信礼教。”这句话不乏有鲁迅先生为嵇康打抱不平的情绪夹杂其中,嵇康自然是属于后者。

嵇康、钟会、王弼,他们十几岁就因创立玄学理论而闻名天下,堪称少年怪才。天才们得以成长的历史机遇是共同的,汉魏之际几近空白的思想舞台痛苦地呼唤着文化伟人的出现。但是他们三人的命运大相径庭,毕竟与钟会、王弼相比,嵇康的综合家庭实力一般。出身儒学世家的王弼,最终扮演了抽象的思维哲人;出身刑名世家的钟会,最终走向了政治功利;而沉浸在艺术世界里的嵇康,最终走向了自我毁灭的悲剧式结局,后来把嵇康送入刑场的正是钟会。司马昭上位后,钟会作为功臣平步青云,史称“乘肥衣轻,宾从如云”。
汉魏之际的社会大动荡中,道家的现世逍遥思想得到重新的重视。汉代从汉武帝开始,儒家过于积极有为,创造出对人民进行道德教化的“名教之治”,最后却导致了汉末的道德危机并引发了政治危机。所以那个时候的人们开始另寻他法。虽然嵇康是道系青年,主张“越名教而任自然”,实则是以生命为代价来体现儒家的精神。所以嵇康本人是矛盾的,虽然口头上自称是老、庄“自然无为”思想的信徒,追求“目送归鸿,手挥五弦”的人生境界,但却无法摆脱作为曹魏王亲的责任感(嵇康取了沛王曹林的女儿长乐亭公主为妻,按伦理关系嵇康是曹操的孙女婿)。特别是高平陵之变后,嵇康表现出“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近乎偏执的儒家精神。最终被司马昭施以“弃市”之刑。

司马昭杀嵇康是出于几个方面考虑:首先嵇康是曹家女婿,这种伦理关系注定无法被调和。其次是性格使然,嵇康以名士自居,恃才放旷。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嵇康在士人中有很高的威信,嵇康赴刑场时,太学生与名流的请愿,表明嵇康在社会上有强大的政治影响,已成为反对派精神上的一面旗帜。嵇康主张“非汤、武而薄周孔”,矛头直指“禅代”,触犯了司马昭的忌讳,《与山巨源绝交书》指桑骂槐,让司马昭怒不可遏。名士不能为统治者所用,而且站到了统治者的对立面,对于司马昭而言,他已经没得选了。和哥哥司马师杀夏侯玄如出一辙,司马集团于景元三年,借千古冤案“吕安案”杀害了嵇康。
平心而论,司马昭并不是一个嗜血成性的暴君。与其父兄司马懿、司马师相比,他是个比较温和的人。但嵇康也没错,文人气节还是要有的,对信仰的坚守让他从容赴死。临刑前,嵇康神色自如,喜怒哀乐不形于色,这是魏晋名士最推崇的一种气质,叫作雅量。嵇康索琴弹奏千古绝唱《广陵散》,从容就义,时年39岁。鲁迅先生说:“悲剧就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最让我为之动容的,是嵇康在洛阳东市临刑前的平静。庄子说:“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将头迎白刃,犹似斩春风。这也成为文史上的一段佳话,至今为各种武侠剧所效仿赞颂。

《广陵散》是一首著名的表现力相当丰富的大型古琴曲,曲谱一直流传至今。我很喜欢这首曲子,它表达的内容与“聂政刺韩王”有关。时而“怨恨凄感”,曲调幽怨悲凉;时而“怫郁慷慨”,雷霆风雨、戈矛纵横。嵇康爱这首琴曲,除它能综合各种技巧,表现复杂情感之外,其中夹杂的反抗复仇思想主题也是不可忽视的。这里普及一个冷知识,中国古代十大名曲分别为高山流水、广陵散、平沙落雁、梅花三弄、十面埋伏、夕阳箫鼓、渔樵问答、胡笳十八拍、汉宫秋月、阳春白雪。广陵散排名仅次于高山流水。

嵇康对政治不甚感兴趣,所以他对老庄的理解更注重从理想人格或人生哲学方面立意。《老子》的人生智慧,亦可称之为逆向思维,即用反常识的方法切入事物的本质。老子讲“反者,道之动”,从与常识中的那个“真理”相反的方向,才能得到真正的真理。就像豆豆在《遥远的救世主》里边写的,丁元英说:“你需要的就是一双天眼,一双剥离了政治、文化、传统、道德、宗教之分别的眼睛,然后再如实观照政治、文化、传统,把被文化、道德颠倒的真理、真相颠倒过来,随便你怎么写怎么拍都是新意和深度。”迷惑颠倒才是众生相,把真相颠倒过来就是如是观,也就趋近于老子所讲的道。
嵇康认为:普通人没有自足自乐的内在精神生活,故要借助外物来满足自己。真正的极乐,并不是外在可见的欣喜若狂,而是超越了得失,不为外物所累,恬然自得的淡泊心境。比如父母生重病,忽然转好,儿女由忧愁转为喜悦,而这种喜悦不如从来没有喜悦更接近真正的快乐。最大的快乐是无快乐。虚静恬淡、寂寞无为,顺应万物之自然,阴阳二气之变化,生命永恒如天长地久,这才是真正的大快乐。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几个生命,在历史上是算不得什么的。”嵇康的死对当时社会的意义,的确“很寥寥”,犹如平静的水中投进一个小石子,泛起一道涟漪,而涟漪终究会散去。嵇康不在了,竹林七贤也各奔东西,正如若干年后王戎站在黄公酒垆前所叹:“今视此虽近,邈若山河。”但是对那些以生命实践“主义”的理想主义者,人们都会超越阶级、民族、信仰与时空的差异而肃然起敬。一千八百年后,他们的精神仍旧感染着我们每个人,而且将一直影响下去,从这一点来说,他们和永生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