尝新节过后,楠溪江下了几场大雨,突然爆发的山洪,让楠溪江的水位涨长高了不少。这天早上,楠溪瓯瓷第一匠汪玉藻亲自押船,运一大批精挑细选出来的“旺世堂”瓯瓷到开在白瓯城内最热闹的“双门街”上自家的店铺里。
这“双门街”是当年浙南闽北最有名的商业大街,街上丝绸瓷器、药铺钱庄、百工货物、南北杂货还有青楼酒肆让白瓯城日日繁华、夜夜笙歌,应证了白瓯城自古便有的 “一片繁华海上头,从来唤作小杭州”的说法。
白瓯城内有一首叫《打珓杯》的童谣,这童谣如用瓯地方言诵唱,很是押韵的:“娒娒~打珓杯,珓杯打勿准,担去卖茭笋;茭笋皮剥皮,担去卖雪梨;雪梨满肚子,担去卖灿柿(柿子);灿柿墨恁黑,担去卖乌贼;乌贼单粒板,担去卖江蟹;江蟹十只脚,担去卖喜鹊;喜鹊飘飘飞,担去卖胭脂;胭脂急急藏,担去卖猪脏,猪脏底翻出,担去卖蛐蛐;蛐蛐弹琴,弹到双门;双门擂鼓,擂到乡下;乡下吹班,吹到大街……”
“娒娒”是白瓯城内对孩童的统称,“珓杯”,其实是一种占卜的用具,古人习惯用其来预测吉凶。小孩子效仿着将“打珓杯”演化成一种儿童游戏,一边游戏,一边口中念着这首白瓯城内妇孺皆知的童谣。这童谣的意思是各种商贩挑着担子在双门街叫卖,从城里的双门街一直卖到乡下,乡下人和商贩们做了生意,遇到什么喜事,又叫 “吹打班”吹吹打打到白瓯城里玩耍、置办各种货物。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当然,这双门街也是各路瓯匠们的聚集地,他们一般在双门街买下或者租下最好的店面,双门街的东边尽头就是当年著名的麻行码头,各路货物从这里魔术般地被运上岸,或者装上船,船来船往,进港出港,麻行码头就像一个永不知疲倦巨人,迎来送往,张着巨口,无怨无悔地吞吐着人们的财富和梦想。
瓯瓷名匠汪玉藻的字号“旺世堂”就立在这双门大街上最好的地段,最靠近麻行码头。因为越近码头、装卸货物越方便,也最容易进入外来客商的视野。
这个尝新节后,“旺世堂”在今年楠溪莲瑞村的“瓯宝大会”依旧脱颖而出,夺得瓯匠头筹。这一年,“旺世堂”的几个大窑依旧烧出了碗、碟、钵、盆、缸、炉、多耳罐、釜耳杯、展口壶等等瓯瓷器具,这些器具一般都只是瓯越大地百姓日常生活的器具,如果仅凭这些,“旺世堂”是不会在瓯匠中如此卓尔不群的,但是,汪玉藻今年却以一只高达一米的大缸再次声震瓯匠界,不得不让人对“旺世堂”的窑火再次刮目相看。
“要想匠艺高,先要匠器好”。为了烧制这口白瓯城内绝无仅有的不寻常的大缸,汪玉藻几下岭南,从岭南石湾龙窑学习了当地特有的“南风灶”烧窑技艺,回来之后,就在莲瑞五峰之一的昔山上改造了汪家的龙窑。岭南石湾的陶工将龙窑叫做 “灶”,因为他们当地窑头烧柴的地方就像家里烧柴做饭的灶头一般,而且那时候石湾陶工都是靠龙窑烧陶养家活口,他们觉得龙窑就像家里的“灶”一般重要。加上这龙窑的灶口正对着南方,灶尾榕树成荫,每到夏天凉风习习,因此,岭南石湾人就将传统的柴火龙窑称为“南风灶”。
“旺世堂”烧制的瓯瓷,历来以百姓生活中的盘碗碟盏等小器物见长,汪玉藻多年来一直琢磨着要突破这汪家瓷的“小”字,一次偶然的机会,听说岭南石湾烧制的瓦钵,用以盛放食物,久不腐臭。还听说乡内有一苏氏,用瓦钵喂鸡,饲后隔宿,饲料依然满钵,人称“聚宝盆”。汪玉藻对这些虽然也觉得奇怪,但是他更感兴趣的是石湾那里 “每窑一件宝”,关键能烧出大缸大盘等大物件。汪玉藻不惜重金,几次到石湾探秘“南风灶”,回来之后,大胆将最符合条件的昔山龙窑改建成“南风灶”,加上汪家的绝密配方和烧窑绝活,不分昼夜吃睡在“南风灶”旁边,艰辛摸索,终于烧出了汪家瓷的最新产品“碎玉大缸”。这高达一米的大缸烧窑时,出现了罕见的“窑变”,釉色变化神奇独特,出窑后,只见缸胎上一颗颗玉白的釉色,犹如碎玉洒在缸体上面,因此,汪玉藻就给这大缸命名为“碎玉缸”。当年,用“碎玉缸”酿的酒,特别醇香,用“碎玉缸”存的米,历经梅雨和盛夏,一颗蛀虫也不生。不久,这“碎玉缸”的名声不胫而走,理所当然成了那一年“瓯宝大会”的花魁。
这一日,汪玉藻亲自押了一船的“碎玉缸”从莲瑞村沿水路自上而下往白瓯城里双门街上自家的店号里送。船到麻行码头时,发现往日的码头老把式换了人,汪玉藻不放心年轻的码头搬运夫没经验,毛手毛脚万一运损了自己的这几口“碎玉缸”,那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因此船一靠上麻行码头,来不及赴花大利老母亲的八十大寿宴,先直奔住在白瓯城内兴文里码头老把式的家中,请他亲自来小心卸货。回来的路上,看见了一个小偷在偷那个买灯盏糕的黄毛番人身上的银元,就一把抓了小偷的衣领扔在了“番人”跟前,勒令小偷拿出赃物归还这个“番人牧师”,转身又匆匆奔往麻行码头,想快点卸了货赶上花老太太的寿宴。
哪里知道,赶回码头的时候,已经是潮落时分。瓯江沿岸的人们将落潮称之为“潮落闸”,潮水一落闸,瓯江的滩涂上便有许多跳跳鱼、小蟛蜞等生活在咸淡水交汇之处的小海鲜。这些小海鲜不仅美味可口,也是小孩子们的好玩物,因此每次“潮落闸”时分,码头下滩涂上总有很多孩子腰间挂着小鱼篓,高高挽起裤脚和袖子,一边嬉闹、一边弯腰捡滩涂上的跳跳鱼和小蟛蜞。这些一般是船工的孩子,从小跟着父亲在江边长大,水性都很好,因此,父母忙着在船间跳板上上下下卸货,任由孩子们在滩涂上玩闹。一般有钱的商号是不允许孩子特别是男孩子下滩涂的。可是,今天,这群孩子中,多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这个与白瓯城内所有孩子都不同的小男孩就是“番人牧师”的儿子爱华德小少爷。
与父亲连华士牧师一样,除了仁慈和博爱,这位小小的爱华德少爷对一切新鲜事物充满了好奇。他多少次跟着父亲来到双门街,被双门街上鳞次栉比的店铺中琳琅满目的瓯地宝物所吸引。但毕竟是孩子,当他看见落潮时分,那么多船工的孩子在滩涂上撒欢,心里痒痒的。但是父亲一再警告他,不许下去,因为爱华德还没有学会游泳。
今天真是个难得的好机会,学校放了假,父亲要出门去赴宴。年少的爱华德就偷偷地溜出门,来到双门街尽头的麻行码头上等“潮落闸”。没有多久,他便和那帮船工的孩子们混熟了,再没多久,他便出现在那帮腰间别着竹鱼篓的孩子们中间,在刚刚退潮的滩涂上嬉戏着、玩闹着……
忽然,没有经验的爱华德少爷被一只从沙洞里被他逗出、高高举着鳌的“蟛蜞”吸引住,这“蟛蜞”一路往落潮处退,爱华德一路追。一个浪头打来,一不小心,脚一滑,就被浪卷进了瓯江中。岸边的大孩子们惊叫了起来。这爱华德滑入江中的旁边刚好是汪玉藻家运瓯瓷的船只,那个时候汪玉藻正在小心翼翼地帮着码头老把式搬运他的“碎玉缸”,一听孩子惊叫,汪玉藻手一松,眼看着“碎玉缸”往江中滚去,汪玉藻毫不犹豫地一松手,一个猛子扎下了水。可惜瓯江水不似楠溪江清澈见底,各条水路的泥沙汇聚,宽阔的瓯江是一江黄水,加之江水湍急,浪又大,如果不是及时救助,一般落水的人很难生还。亏的是汪玉藻放手他的宝贝“碎玉缸”没有任何犹豫,在第一时间跳入江中抓住了爱华德那条小背带裤,这个可怜的孩子才没有被浪卷走,葬身鱼腹。可是,毕竟是孩子,呛了好多口浑浊的瓯江水,被汪玉藻提上岸的时候,也许是惊吓、也许是呛水太多,竟然已经昏迷了。汪玉藻从船上抓了一条厚褂子,包起孩子,就往白雷德医院狂奔,回头对船工叫了一声:“快去找番人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