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碑(十五)

“根儿……?”月生拿起李根儿的旱烟锅,吧嗒了一口,吐出的烟圈里掉落下了这句早想说的话。

“要包产,到户了,咳咳……”李根儿接过烟锅猛吸了一口,呛得他差点说不出话来。月生一听,愣了一下,从他大张的嘴巴就可以看出:这事儿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

从集体合作到另锅另灶,月生不懂,李根儿也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他们对这个新事物,简直是烧酒喝到了八成——糊涂透顶。

“好好的,分什么家。要是分家了,修路队怎么办?”

月生的话一下戳中了要害,李根儿摇摇头,沉默了好一阵儿。说实话,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当一个人的彷徨传导给另一个人的时候,这种彷徨就会加倍。在秋高气爽的窑洞里,李根儿看着月生,月生瞅着李根儿。以前,这四只眼睛就像“王八看绿豆”,常常能对上眼,两人在很多方面两人非常合拍。可今天怎么也对不上眼儿。

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也有人说眼睛会说话。可窑洞里的这四双眼睛却瓷呆呆的,像是两具木偶的部件。

“要不,等等看?”月生说。

“这是政策,等不得。”李根儿一脸无助,他和很多人一样不排斥新事物,但新事物的未知往往让人恐惧。

“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李根儿和月生真佩服老祖宗这句神仙一般的谶言。从书上无数次读过这句话,今天这俩后生才真正懂得了里面那种能把人熬煎死的含义。

两人商量了一晚上,还是没个结果。看着月生下了硷畔,李根儿从烟袋里舀出一锅旱烟,划了一根洋火。一圈亮光围绕着火苗,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燃出一个橘黄色的圆。圆形中的李根儿点燃烟锅,狠狠吸了一口。几抹烟雾随着夏夜的风飘向脑后,立马融入了夜色。吸完一锅,他又点燃一锅……直到感觉嘴里苦哈哈的。他知道不能再抽了,就在千层底布鞋棒子上噗噗磕掉烟灰,对着烟嘴使劲儿一吹,再隔空用力摔了几下,几绺夹杂着烟锈的尿黄色液体被摔到地上,发出一股微酸的焦烟味。

“政策要执行,大路也得修,不信还能把人难死?!”李根儿把这句话撂在当院子里,大踏步走回窑里——是死是活明儿再说。

农村人没什么新闻,有点趣事儿往往要咀嚼好长时间。对于单干这件事,有人已经从邻村的二姨家知道,也有人通过公社的小舅了解了一星半点。这一点点在村里一传,村里人就成了一窝蜂。人家蜜蜂嗡嗡响那是在辛勤劳作,可这些汉子婆姨却无心在田地上,一心扑在单干上。他们想知道地怎么分,牲口怎么分,自己会不会吃亏,要是吃亏了怎样闹他一场才能挽回损失,或者到公社去告一状?一时间,村里除了老得不能动弹的、小得吃奶的人以外,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

和平常一样,李根儿早早来到工地。大家见面和平时一样开着玩笑,问一问明子昨晚是不是钻嫂子被窝了?急得明子直跳脚“谁要钻嫂子被窝谁就是乌龟王八。”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但是从大家故作镇静的表情上,李根儿明白单干的事儿大伙都晓得了。瞒是瞒不住,就看怎么弄了。可他一个农民想破天也想不出个既能单干又能继续修路的折中办法。

人一旦有事儿,时间就成了慢慢爬的蜗牛。眼看着太阳到了对面的山疙瘩上了,李根儿还嫌它走得慢,恨不能推着太阳让它快点走。

好不容易散工了,李根儿给月生安顿了几句,失几忙活地走了。来到老神仙家里的时候,他正在栓一匹枣红母马。看见李根儿来了,他拿出自己晒的最好的旱烟。李根儿嘶嘶抽着旱烟,腾出嘴的时候还不忘记夸几句“好烟,好烟,咱村里只有爷爷你能种出这么好的烟”。老神仙呵呵笑着,露出满口只剩下的几颗黄牙。

李根儿一边吧嗒吧嗒旱烟,一边三言两句说清楚了自己对修路队前景的担忧。老神仙接过旱烟装了一锅,就着如豆的灯火点燃,然后猛吸一口。对单干这件大事,老神仙得想想。

“看过黄河么?”老神仙问。

“看过,那么宽,有意思的是到了壶口一下收得那么窄……”

“长江见过么?”

李根儿摇摇头。

“黄河长江那么大的河,最后还不是都汇入了大海,你说谁能挡得住?”见李根儿不言答传,老神仙继续说“政策就像那海,俄们每个村就是一条河,大村是大河,小村是小溪,最后都要汇到大海里。”

李根儿真是佩服老神仙,再高深的道理他几句就说得清清朗朗的。李根儿对单干一下子理解了,他决定明天就召开村干部会议,把大家的思想统一统,然后到邻村去学习学习,看看人家怎么弄。他觉得不弄就不弄,弄就要日谋夜算弄好。

政策吃得透透的了,他还剩自己最关心的修路队,他殷勤地给老神仙点上旱烟,想听听他的意思。

“再小的脚片子都能翻过那些高到云彩里面的山,你说是不是?”老神仙眯缝着眼看着李根儿,慢悠悠地说:“再说了,你的脚也不小嘛。”

李根儿摸摸头,好像懂一点,又好像不太懂。老神仙笑着在光溜溜的炕楞石上磕掉烟灰说不早了能睡觉了。李根儿知道该走了,临走时还不忘记从老神仙的烟盒盒里抓把旱烟包在纸里带走。就像陈年老酒一样,老神仙的旱烟抽起来又有劲儿又香,真不晓得他是怎么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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