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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吹拂着两山间略有深邃的湖面,荡漾的芦苇在岸边搅出一道道波纹,流水沿着微微倾斜的地面无声地探索着前方的路径,块块内凹的石头上激起白色的涡流。
雨霏已经沿着河流走了两天两夜了,自她离家开始算起,这样的流浪就断断续续地笼罩着她的生活。他想起了去年虽住在寒冷的雪原里却热情非凡的雪城人和几个月前在干旱的黄沙地里艰难觅食的痛苦岁月,所幸如今她好像已经从那样恶劣的气候地带里走了出来,这样碧蓝的天空和如此嫩绿色的、具有生命气息的香草是她七年来年不曾见过的了。
雨霏的童年是在一个水漫低平、燕舞虫鸣的地方度过的。十几年来那娟娟细语的家乡话,微涩醇香的坪乡茶和轻纱薄扇的溪河戏总会在夜间袭入她的梦乡,将她的泪水从朦胧的眼眶中牵引而出,将心里的落灰轻轻浸湿抹去,再用剔透的液滴重染一遍心上的两个小字——回家。
溪戏节是坪乡每年最重要的节日,这里的老人、孩子以及充满朝气的年轻人们都希望自己能够有机会扮演溪戏节集会中最重要的节目——溪河戏中的一个角色。能扮演好一个角色并吸引所有乡民的眼光,是每个坪乡家庭最骄傲的事。十六岁时,雨霏如愿以偿地扮演了那场溪河戏的女主角。表现出色的她吸引了全乡村民的眼光,甚至连路过的使节与游客都为其而沉醉。她也因而获得了乡里授予的石质奖牌,上面刻着一行小字:“溪河之娇——雨霏”。那段时间她总是抱着奖牌入睡,后来也一直把奖牌放在柜子的角落里珍藏着。
时维几个月的小雨将坪乡的地面润得潮湿起来,大大小小的水坑散落在田间与小道上,路人必须在鞋上垫好几块儿木头才能防止整只脚都陷入泥里,雨季过长或过短都会大幅降低收成,这是乡里种田人的无奈。这次的雨季已经快赶上去年的两倍之久,有些庄稼已经有一部分根从泥里露了出来。东倒西歪的庄稼随着水流的轻转而摇晃身形,就像干瘦的老人在狂风中难以站立。冰冷的现实就呈现在眼前,雨霏的家里马上就要没粮了。
湿气弥漫在整个坪乡,所有东西的表面都蒙上了一层水迹,家里的蜡烛一直点到第七根才燃起一抹微弱的火苗,父亲用那暗淡的火焰照亮了远道而来的客人的脸,然后按着雨霏的肩膀说出了那句她将铭记一生的话:“我已经给你找好了夫家,这是来接你的使者,明天启明星亮起之时,你就跟着他走吧。我和你娘就不送你了。”屋外的狂风吹落了木门上老旧的门锁,气流灌进屋里,令每个人身上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微弱的火焰随之熄灭,父亲再也没有说一句话。雨霏也是,她有太多问题想问,可是强烈的刺激好像令她患上了失语症,嘴唇在夜雨中不停抽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门外的狂风不住地摧毁着她记忆中的一切。
除了几次必要的休整,马车几乎无止息地向着遥远的北方与西方前进,车轮的滚动声为晨昏的交替奏响了行歌,大地与天空呈现出人间的善变与永恒,雨霏从此离开了长居十六年的家乡,可能也不会有机会再回去。唯一令她欣慰的是身下这辆行进的马车,它几乎已经证明了她丈夫家的财力与地位,这也就告诉雨霏,她的家人已经不用担心挨饿了。
雨霏的丈夫是朝廷的一个官员,他的下人到江南采购物资时,正好看到了那场溪河戏。下人口中描述的雨霏令他如痴如醉,他的父亲便派人去江南提亲。面对着全家人饿死的可能,雨霏的父亲没怎么考虑就同意了,毕竟全家的生存才是他更看重的事。可怕的生活从拜堂成亲后的第一天就开始了:劳苦的家务,严苛的礼教,她常常因为走路时忘记应先迈哪只脚而挨上几天的责骂;因为贴窗纸时被外人看见而被施以肉刑,她没有权利走出家门半步,没有资格哼哪怕一句儿时的歌谣。她后来有过两个孩子,不过都夭折了。但她有时还欣慰于自己的生活还算富足,因为她几次偷偷溜出家门时,都能看到穷人们的生活,他们忍受着高额的税务而上交了甚至用来充饥的口粮,为了维持生计,甚至将新生的婴儿丢弃,尤其是女婴和有先天性疾病的孩子,他们甚至没来得及对这个世界说出第一句话,就被永远地抛弃了。随着旧势力在朝廷中不断失势,丈夫在家里的脾气也越来越大,无尽责骂与暴力已经快要浇灭雨霏心中对于活着的渴求。
她决定回家。
山野间鲜活的生命气息,让雨霏的心振奋起来,看见前不远处的河岸边有一座简陋的小木屋,雨霏便加速向前走去,看看能不能借宿一晚,木屋门口坐着一个面容苍老的男人,看样子像是帮人渡河的船夫,他同时看着远处的高山和河岸边嬉闹抓鱼的几个孩子,似乎并没有注意到雨霏的靠近。
“这是你的孩子吗?”雨霏问。
“你是?”船夫显然刚刚才发现一旁的雨霏,“不是,但也可以说是吧。他们都是我收养的孩子,从小就是跟着我长大的,说是我的孩子,可能也没什么问题。”
雨霏心中暗暗高兴,船夫的口音相比之前沿途的路人已经与家乡话有了几分相似,看来家乡已经不远了。她挠挠头,又问:“收养?”
船夫长舒一口气,看向河的上游,道:“我们这里有个传说,传说上游有个地方叫天池,那里是人间离仙境最近的地方。天地孕育灵气,汇集成雪莲生长在天池之岸,当其将灵气完全吸收后,雪莲就会变成婴儿从上流顺流而下。这样的孩子都是神的孩子。”
“那这些孩子,都是……?”
“他们都是我从河水里捞上来的孩子,我当然就是他们的父亲了。”
又扭头看向在河岸边玩耍的几个孩子,三个女孩儿,一个男孩儿,还有一个独自坐在石头上沐浴阳光的孩子。
“他是个盲人。”船夫道,“之前我还救下过几个有先天疾病的孩子,还有几个可能是在河中撞到了什么东西受了伤,伤口很深,还有脏水和木屑枝叶夹在伤口里,他们后来都夭折了,只有那边几个孩子今天还在。”
雨霏的面部微微抽动,眼睛突然感受到一阵酸意。
“你相信传说吗?”雨霏问。
船夫头偏向一边,狠狠地舒展了一下身形,而后又微微蜷缩起来。
“谁知道呢,曾经我什么都不相信,我觉得旧的东西都是错的,后来我失去了亲人失去了朋友失去了一切,我亲眼看着那些孩子在我面前痛苦地挣扎却无能为力,我……”船夫的声音逐渐变得浑浊,雨霏只能听出他的痛苦与无助,他轻轻拍拍船夫的后背,山谷里只能听见水流与风息。
夜色为封闭的山谷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黑纱,白天的生命似乎都在夜晚陷入了沉睡,以至于山里有些死寂。船夫也在小木屋里静静地睡着,脸上时有的抽搐与凝固好像宣示了他的梦魇。
小木屋外十几米处燃起了一簇篝火,雨霏与几个孩子坐在火焰旁。孩子们递给雨霏一条刚烤好的鱼,眼神中充满着对这个陌生人的好奇。最小的姑娘首先开口:“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啊?”
雨霏摸摸小女孩的头,想了想,说:“外面的世界有着任何你想见到的东西,它们散布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将世界点缀得像夜空一样璀璨。可是同时还有痛苦、悲伤和遗憾夹杂在它们中间,掩盖了世界本来的面貌。很多人因为环境的恶劣与别人的压迫而吃不上饭,甚至活活饿死;还有一些人一直到累死也没有得到短暂的休息;还有人活着,却日日承受着比死亡更痛苦的折磨,我觉得这个世界是个会让我恐惧的世界啊。如果能回到过去,不管发生什么,我都要留在家乡,永远和我最爱的家人们待在一起。”
“有家人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小男孩问。
“会有船夫叔叔好吗?我觉得船夫叔叔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呢!”小女孩儿说。
雨霏想起了父亲与她的最后一次对视,还有出嫁七年来的日日夜夜,闭上眼睛,额头靠在右手上,好像用全力咬着牙,道:“你们的船夫叔叔是对你们最好的人,当然也是你们的家人啊,他对你们,比很多亲生父母对自己的孩子还要好呢。”
船夫揉着睡眼从小木屋里走出来,晚风由地面微微抬起,篝火照亮了他的脸和他额头上被头发掩盖的伤疤。那疤不长,却好像深得揣摩不出距离,在火光的映衬下,四裂的伤口像一只恶魔的眼睛。船夫好像看出了雨霏的疑问,他用头发盖住伤口,解释道:“我年轻时候一直渴望出去追寻外面的世界,尽管乡亲们和家人们都反复劝诫,我还是坚持要出去。后来我慢慢厌倦了外面的纷扰与苦痛,终于在三年前赶回了心心念的家乡,可是我发现家不在了。荒凉与杂草布满了田地,只有土里埋着的旧木头片和大片坍塌的房屋的遗骸告诉我这曾是我的家乡。毫无疑问,是地震、飓风或是其他的什么灾难毁掉了那个村落,而且就在三四年前。我几天没睡,把每个村民都安葬于他们自己房屋的院落之中,然后用多余的木材到上游造了个木屋。我时常到下游为他们祭奠,并不停地磕头直到磕到额头磕出血来。”
雨霏默默听着,然后小声问道:“现在可以带我去下游看看吗?”
船夫带着雨霏,不到两刻钟就抵达了目的地。村落中的碎木已经被船夫修缮,这样的村落规整得有些萧条,许多建筑已经被杂草覆盖,只有一条石子铺成的小道,躺在屋子之间,记录着两人的足迹。
雨霏在每个木屋里都点上三炷香,深深地鞠躬以抚慰逝去的亡灵,半残的门板在风中吱吱作响,悲凉的月光包裹住不在的故乡,孤独的旅人凄立于陋室之中,哀怨与离愁笼罩了长溪深谷。
船夫拉开旁边一座屋子的已经生锈的门锁,屋顶的灰尘从空中洒落而下,角落里还留有一个古铜色的漆染木柜,就和雨霏小时候家里那个柜子一模一样。柜子里大多被船夫整理村子时的杂物占满,这使得柜子里的东西都东倒西歪地挤凑着,在柜子的左下角,一捆祭奠用的燃香微微探出头来。
那捆微凸的燃香好像有着某种魔力,吸引着雨霏的注意力,她不禁伸手抓住那捆香,然后将其猛一下抽出。顷刻间,柜子里的物品先后从柜子里滑出来,洒落满地。雨霏刚准备道歉,她的嘴却停住了,月光被一个光滑的石面反射进她的眼睛,为她呈现出清晰的影像。呆呆地拿起那个圆盘,上面的刻字陌生而又熟悉,她扭头看向门外的船夫,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然后近乎疯狂地跑到船夫面前,带有哭腔地问道:“你的家乡,叫什么?”
船夫先是一愣,然后怔怔地答道:“坪乡。”
雨霏什么都知道了,她想起儿时母亲总给她讲的那个离家出走的孩子的悲惨故事,想起坪乡那场持续几月不停的大雨,想起远嫁七年间所经历的一切怨念,想起河岸小木屋里的几个孩子的言语。雨霏放下了手中的石块,她站起身来,环视一周整个村落,然后张开了双臂,用全身心拥抱着承载她一生执念的家乡,之后转身向村外走去。
“你要去哪儿?”船夫朝她喊。
“到上游去。”
“要回木屋了吗?”
“到更上游的地方去。”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