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笑泯恩仇
我读小学一二年级时的学校，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学校。它在上西山村口，那其实不是一个标准的学校，它是由上西山村的一个碾米房改造而成。学校在一个土墙泥地青瓦屋顶的小四合院里，由一个办公室和四个教室组成。它坐南朝北，大约有200-300平方米。说是学校，连个校牌、校名也没有。学生收的是上下西山两个村的孩子。一把铁锁锁住两扇木门时，我们放学了；两扇木门打开时，我们来上学了。进了学校门，一二年级各两个班共四个班的安排是这样的：右边第一间是教师办公室，右边第二间是一年级一班教室，左边第一间是一年级二班教室。正对大门的是二年级一班和二班的两间教室。四合院地面是黄土夯实而成，院内没有种植任何花草树木。上课下课都会由办公室老师拎一段铸铁，用铁锤“叮咣叮咣”敲几下，大家就知道上课下课了。
我读一年级时，在四合院右角落一间房里。父亲爱子心切，我还没出生，父亲就给我取了一个男孩名字“福林”。上学第一天，王老师点名。王老师一念我的名字，我就答“到。”，同学们哄堂大笑！因为大家听到这个名字以为是个男生，一看却是个女生，而且是我！在村里，我平时被叫做“老五”，没人叫我“福林”！回到家，我大哭了一顿，说我不想上学了，问清楚是名字取不好惹了麻烦，四姐就给我取了个新名字。我对一年级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件事！教室很简陋，一个大木架支起一块黑板，学习的桌子全是学生自己从家里搬来的桌子，正方形的、长方形的都有，颜色有朱红色和黑色。坐的是草凳、木制长板凳或小方凳。
我读二年级时，在四合院正对大门的是二年级的两间教室中的一间，教室无窗，也无电灯，釆光全由门口和屋顶四片明瓦提供的自然光。坐的是学校的课桌椅，高一些了。
三年级我们去西屯村读书，五年级来西山小学读书，用的都是学校的课桌椅。
我们村的很多小学同学我都忘记了，但是有几个男生我还记得，李保中就是其中的一个。我记得他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他学习不好，又太调皮了。李保中长得又高又大，比一般人高出大半个头，爱笑，性格顽劣，不爱学习，整天惹事生非，搅扰得家长头疼不已。
春天来了，学校附近的雷子角（角，方言guo，四声）山桃花开了，我们下午放学后去折桃花。
夏天，老师带我们到学校门口菜地边的水沟坐着。我们挽起裤脚，双脚泡在水里，老师给我们讲故事，回教室后让我们自己编故事。
秋天，我们去摘苦刺花果实交给老师，说是要交给发生洪灾的地方种，防止水土流失。
冬天很冷，我的印象特别深刻。我们衣服单薄，我们在学校前面或院子里“涮烘笼”。“涮”是方言，甩动的意思，不是在水里涮。烘笼是用钉子把漏水的坏塘瓷洗脸盆边扎开洞，用铁线对称性地拴好，再在顶端结个扣，用松毛把木柴点燃，烧过了木柴后，用红红木炭取暖。涮烘笼就用手提烘笼，沿顺时针和逆时针在空中绕圈，目的是让烘笼吹进风去，就像鼓风机鼓风一样，好让木柴燃烧。“涮烘笼”时，胆子要特别大，起初烘笼黑烟四起，继而呼呼作响，最后涮出了一条火龙，让人特别地过瘾！我读二年级时涮过烘笼，很酷爽！上课时，烘笼里是烧得旺旺的木炭。教室里有很多个烘笼，所以教室很暖和。我的同桌李保中，趁老师不注意或转身在黑板上写字，他迅速弯腰，在烘笼或铁盆里撒一把金黄的玉米粒，或朝灰里埋一个洋芋（土豆），用一根小棍刨些“姊妹灰”盖住。玉米粒被灰里的热和木柴的热一烤，轻轻爆炸成花瓣，香味像水面的涟渏，微微荡漾开来，引起一片赞叹的目光和小小的惊叹！最好闻的爆米花香味，是我饥饿童年的安慰！我们一边听课，一边瞟着火盆里的爆米花。等老师回转身在黑板上板书时，李保中从“姊妹灰”里刨出一个爆好的爆米花，悄悄吹一下灰，愉快地把仑扔进嘴里，呵着气吞咽下，脸上显出狡狤的笑。几节课才焖熟一个洋芋，一下课，李保中就把烫手的洋芋用棍子扒在手里，接着洋芋又滚落在他的衣襟里。他揣着洋芋，大步跑到校门外，找个人少的地方，三五下吹拍完灰、用指甲撕去皮、几口扒拉下肚，只有一双灰灰的脏手和嘴边的食物残渣证明，他刚往饥饿的肚里吞下小小的满足。老师们似乎默许，不批评也不支持吧！总之，老师们不太管这些事，或许老师也懂学生实在太饿了，随他们去吧。
说是读书，我们也不背书包，因为穷，买不起书包。上学没有书包和文具盒，大部分人手捏一本语文课本、数学课本、一本小楷本、一本算术本，一支铅笔和一个橡皮擦就去上学了！学校开课大多只有语文和数学，每天能见到的就是语文和数学老师。每天四点半放学，回家写一页小楷一页算术，剩余时间就是在村子里玩或是帮家里做家务事---做饭、洗碗、扫地或挑水……在村里玩游戏至天黑，回家洗脸睡觉！
李保中去村小读书，没书包、没课本、没作业本和铅笔。
老师问：“你为什么不带课本？”
李保中大声回答：“我忘记了！”
老师骂他：“忘记了！忘记了！你的记性狗吃了！”
“为什么不带作业的和铅笔？”老师问。
“我妈说没有钱买。”李保中答道。
“那你来读什么书？”老师一边生气地责骂，一边高高地扬起手，作势要打他。
李保中赶紧把脖子一缩，赶紧说：“我错了！我错了！”
李保中不做作业，当然也就不交作业，老师也拿他没办法，只能恐吓一下他，有时候罚他站着。
二年级时，李保中就长得人高马大，有老师的耳朵高了，大有马上超过老师的感觉。教数学的张老师瘦瘦的，是个女的，很年轻，还没结婚，张老师似乎有点怕他。有一次，张老师去上课，有人恶作剧地把扫把放在门头上，张老师一推门，扫把往下一掉，打在张老师的头上，她顿时花容失色。追查下来，是李保中，结果是他被罚站。他老实接受罚站，一点也不害羞，有时还朝同学们挤眉弄眼的。更有甚者，有人把一瓶墨水放在门头上，张老师一推门，墨水瓶往下一掉，直接打在张老师的头上，她恼羞成怒，让班主任来收拾残局。追查的结果是，是李保中和廖洪令一起做的坏事：廖洪令拿着墨水瓶，骑在蹲着的李保中的脖子上，李保中扶墙站起来，是廖洪令把一瓶墨水放在门头上的，最后把门半开着。
李保中和廖洪令一起被罚站后，自此有了攻守同盟和纠缠。廖洪令有课本、作业本和铅笔。起初廖洪令也学习和做作业，后来跟着李保中学坏了，不做作业了，被老师批评时开始脸会红，慢慢地老脸皮厚起来，你批评你的，不再脸红，也旧不改坏习惯。
下课了，女生们在四合院里“踢帮”----鞋子脱下来，赤脚。用一块瓦片支起一只鞋子的后跟，在鞋子的附近划条线，“踢帮”的人脱鞋赤脚，退后一米左右，把鞋子放在脚背上，用力一脚踢出去，用脚背上的鞋去打瓦片支起的鞋，如踢中，鞋子倒了，就䊨了。一个人踢完，再用瓦片支起鞋子的后跟，换另一个人来踢。李保中从水塘捞一条水蛇来，袖在衣服袖筒里，上课不听讲，玩着水蛇。一下课，他就去吓女生了：女生们踢帮踢得正欢实，时而叹息，时而尖叫，时而赞叹。李保中䄂着手，不动声色走过女生群，叫一声“嘿！”，手迅速一伸，一条黄绿黄绿的蛇，昂着蛇头扭着身出现在女生眼前，身子绕着他的手臂，尾巴被攥他在手心。女生们看见水蛇，吓得惊声尖叫，四处逃散。李保中追着女生跑，说：“不要怕！不要怕！水蛇，不咬人。你看，我还敢放嘴里呢！”女生们更是魂飞魄散，四处逃跑，有多远就跑多远！李保中龇牙咧嘴，笑得没心没肺。胆小的女生，一见到他就吓得躲远远的。廖洪令见女生们都害怕李保中，他悄悄去花椒树上寻找，用刺棍子挑来来一条大大的、胖胖的，绿惨惨的、全身蠕动的虫，名叫“短棺材”。我们都害怕“短棺材”，都知道它是一种令人非常讨厌的虫，它长在花椒树或核桃树上，有3-4厘米长，粗也有3-4厘乐，一旦这种虫从树上掉在地上，我们都要远远坮绕开它。胆子大的就拿石头或土块去砸它，“短棺材”如被砸烂，身体更丑得惨绿疹人！下午课课前，李保中坐在课桌前，说：“喂！过来看啊！我不怕‘短棺材’！”听到不怕“短棺材”的话，男生女生们围拢来，看看廖洪令是怎么不怕“短棺材”的。“短棺材”的毒辣可怕，大家都知道，只要被它“和”了一下----接触了皮肤，皮肤会立即红肿一片、钻心刺疼，哭爹叫娘的。廖洪令抬出一张作业本纸，放在课桌上，“短棺材”很懒，一动不动，仿佛钉在了纸上，绿惨惨着。有人叫：“死的！”廖洪令说：“死的？死你爹哟！”廖洪令把衣服䄂子往胳膊上方一捋，露出他黑黑的胳膊来。他用刺棍子把“短棺材”向上挑起，“短棺材”受了惊吓，身子一缩一伸，蠕动着身子要爬。“看好喽！”廖洪令一边说一边用刺棍子把“短棺材”挑上他的胳膊！男生们瞪圆瞪眼晴，大不可思议的眼睛，女生们张大嘴、捂着眼睛尖叫着：“妈耶！妈耶！”廖洪令面不改色，如石头一般稳稳地坐着，不皱眉，不叫嚷，不说话，只是平静地坐着，似乎“短棺材”是只小蚂蚁。“短棺材”在他手臂上爬了几下，一个翻身，掉在课桌上。有同学问：“辣不辣？”廖洪令说：“不辣！”又有同学问：“痒不痒？”廖洪令说：“不痒！”另有同学问：“疼不疼？”廖洪令说：“不疼！”大家再看他的手臂，红肿起来，小丘疹一片。男同学们疑惑至极之余又佩服他！廖洪令用刺棍子把“短棺材”扒在作业本纸上，虚折着，藏在手心里跑出教室。
不一会，廖洪令鼻子淌着鲜血，哭着跑回教室！老师来追查，原来，廖洪令趁李保中不注意，把“短棺材”从他后衣领塞进他衣服里了！李保中大叫：“哎哟！哎哟！辣死我了！疼死我了！痒死我了！”他周围的人既兴奋又开心地一哄而散！他痛苦地大叫：“廖洪令，帮我拿掉！”廖洪令说：“不帮！”廖洪令跑走，李保中迈开步去追，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紧张异常！李保中比廖洪令高大，跑得快，几下就追上了廖洪令。李保中一拳打中廖洪令的鼻子，廖洪令的鼻子鲜血直流，他眼泪直流，放声大哭！李保中衣服里的“短棺材”是老师帮忙弄掉的：老师叫他解开衣服扣，脱下衣服，拎着衣领使劲抖，把“短棺材”抖在了学校门前的莱地里。李保中黑黑的背上，一片红肿，小丘疹密密麻麻。老师说：“你这衣服已经被‘短棺材’和过了，不能正穿了，你就反穿吧。”李保中不情愿地把衣服反穿着上课。
同学们以为李保中和廖洪令从此反目，班上一片太平了。同学们观察，有一个星期他们俩确实不讲话，谁都不愿意理谁。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下课了，李保中眼睛贴着教室门的破洞往外看，他想偷看一下老师来了没有。他看见，四合院闹嚷嚷的，孩子们东跑西跑着，老师没来！忽然，破洞口的亮光被遮住了，另一只眼睛也贴着教室门的破洞往里看呢！两眼相对，几乎在同一秒钟，李保中的心里叫出一个词语：“廖洪令！”廖洪令的心里也叫出一个词语：“李保中！”李保中大叫：“廖洪令！”他没命地打开门去追廖洪令，廖洪令一反身一扭，逃跑了！李保中飞快地跑出教室，满院子去追打廖洪令。李保中追上廖洪令，把他按在地上揍，廖洪令也不叫疼，只是大声叫唤。李保中揍他一下，廖洪令就配合地叫：“哎哟！”“哎---哟--！”“哎哟哎哟！”他们笑闹做一堆，他们和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