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就是三年后。
肩负家庭重任的张耀庭不复潇洒倜傥,他英俊的脸庞染上了岁月的沧桑,接人待物更加成熟稳重,处理事情也更加圆滑世故。
张家失去了K市首富的地位,一直下滑到中上阶层,在张耀庭竭尽全力的拼搏下,生意基本上保持稳定,不再滑落。他总算可以暂时放过自己,稍微松一口气了。
适逢春光明媚,春花烂漫,草长莺飞,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应几个生意上的伙伴相约,张耀庭没带小厮、长随,独自一人来到了许久不曾登门的汇海楼。一番推杯换盏,开怀畅饮之后,几个人酒足饭饱,纷纷拱手告别,各自回家去了。
微醺的张耀庭感觉很不错,摇晃着身子,踱着方步,慢慢走出雅间的门。迎面碰到了很长时间不曾谋面的胖胖的掌柜的。
“张少爷许久不曾来汇海楼了,可有时间赏脸和我喝杯茶,聊聊天啊?”掌柜的突然对张耀庭发出热诚的邀请。
张耀庭顿住脚步,疑惑地看着掌柜的,嘴里直接问道:“掌柜的很闲吗?要和我喝茶聊天?”心里想着:“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掌柜的笑着说:“这不是太久没有见到大少爷了吗?想着和你亲近亲近啊。”
张耀庭越发觉得奇怪,倒想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便爽快地答应了:“好啊,承蒙厚爱,却之不恭。”
两人回到雅间坐下,泡上一壶茶,真的聊了起来。从汇海楼的菜式、裕隆庄的衣服,到张老爷的去世,能说的都说了个大概。
掌柜的忽然说道:“不久前我回老家探亲,没想到路上遇到了一个老熟人。”然后停下来,看着张耀庭,满脸“你来问我吧”的热切表情。
张耀庭喝着茶,并不搭腔,等着对方自己接下去。
看到自己卖关子没起到预想的作用,掌柜的心里暗道一声:“真没趣。”嘴上继续说:“这人也是大少爷的老熟人呢。”
“是吗?”张耀庭终于有反应了,有点漫不经心地问:“是咱们K市的人吗?”
“岂止是K市的人,是你我都很熟悉的人呢。”掌柜的笑着说:“真正的老熟人!”
“谁啊?”张耀庭的好奇心终于被勾出来了。
“记得那个从我这里去贵府当厨子的学徒吗?”掌柜的不答,反而问道。
“王长生!”张耀庭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的,脸色变得铁青。
“对、对,就是王长生。”掌柜的没有注意到张耀庭情绪瞬间变冷,脸色十分不悦的样子,自顾自说着:“这小子娶了媳妇、生了孩子,过得挺不错的样子呢。”
张耀庭感觉十分不对劲。因为张老爷的缘故,张家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提起过张颖儿嫁给王长生的事情。K市虽然不算太大,但东街和西街的住户有天壤之别,基本上老死不相往来。可以说,西街没有人知道“西街一枝花”低嫁到东街去了。
早在三年前,张家人就听说了,王长生遭遇土匪,不幸殒命的消息。张颖儿因此受到刺激,不幸早产了。张老爷的身体健康急剧恶化,也和“王长生死了”的消息脱不了干系。掌柜的说不久前见到他,未免太奇怪了。
张耀庭忍不住问:“你确定遇到了王长生?”
掌柜的斩钉截铁地回答:“是啊,是王长生。他在我这里干了七八年,我怎么会认错人?”
张耀庭加重语气,几乎一字一顿地再次问道:“你、确、定、遇、到、了王长生?”不等掌柜的的回答,又接着快速问:“他还娶了媳妇,生了孩子?”
掌柜的终于察觉到了张耀庭的情绪反常,心里有点奇怪,嘴里已经自动回答道:“当然确定,我还和他打了招呼。只是没来得及说话,他就和他媳妇一起抱着孩子走了。”
张耀庭强压着心头怒火,脸色僵硬地再次追问:“你怎么知道是他媳妇和孩子的?”
面对张耀庭莫名其妙的咄咄逼人,掌柜的心里也有点不舒服了。但是圆滑世故的他还是忍着脾气回答:“那孩子叫他爹,那小媳妇叫他孩子他爹啊!这我还能弄错了?”
“原来如此!”张耀庭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转脸强笑着对掌柜的一拱手说:“谢谢掌柜的请我喝茶!我想起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就此告辞了。”
其实最开始的时候,掌柜的的确存了一点小小的不善意,想用王长生的消息刺激刺激张家大少爷,小小报复一下当年张耀庭挖人,而王长生毫不犹豫离去的不爽。
他万万没想到,这个刺激让张耀庭直接翻了脸,真是搞不明白这大少爷是怎么了?他摇摇头,把这件事弃之脑后了。
张耀庭满腔怒火攻心,内心翻江倒海,各种情绪激烈碰撞,逼得他恨不能当街长啸!他大步流星,气势汹汹,几乎是冲出汇海楼。
跳上一辆黄包车,张耀庭一路催促,直接奔向东街小巷深处,张颖儿简陋破旧的家。
张颖儿头戴小白花,身穿洗的发灰的、补丁摞补丁的蓝色衣服,坐在炕上低头缝制着一件粗布衣服。
六岁的王桂枝身材瘦小,看上去只有一般四、五岁的孩子一样大。她坐在母亲身边,也拿着一根缝衣针,帮着母亲缝着衣服的边边。
三岁的王桂平长得比瘦小的姐姐更瘦弱,看上去不像三岁,倒像是不足两岁的孩子。他躺在母亲身边的破褥子上,不时地发出一声低低的咳嗽声。
“桂枝,去给你弟弟端碗水来喝。”听到儿子不断的咳嗽声,张颖儿头也不抬地吩咐女儿。
“嗯,好的。”瘦瘦小小的王桂枝把手里的针仔细别好。因为母亲从小就告诫她,一定不能被针扎了。被针扎了,受伤流血是小事儿,扎到肉里,针会顺着血管走到心里,就把人给扎死了。她牢记在心里面,一辈子都不会把针胡乱放置。
她动作敏捷地跳下炕,跑到灶台边,掀起锅盖,舀了半碗水,端到了炕前,招呼道:“弟弟,来喝口水。”
小小的王桂平爬起来,并不伸手接过碗,而是直接伸长了脖子,像个小动物一样,就着姐姐的手喝起来。姐弟俩配合默契,一看就是经常这样做的。
张耀庭一阵旋风般的刮开张颖儿家破旧的房门,冲进陋室,看到的就是:身材瘦削的母亲低垂着头,自己缝着衣服;比炕沿高不了多少的小女孩端着一个粗瓷碗,站在炕前,喂那个瘦得皮包骨的更小男孩喝水的情景。
他心头涌上一股浓浓的的酸痛,居然压制了刚才一直无法克制的气愤、怒火,让他的心情慢慢趋于平和。他反身轻轻掩上了破旧的门扇。
“哥哥?”房门被猛烈推开的声音,使张颖儿抬起了头,看到眼前的人,心中居然无惊无喜,语气也格外平淡:“哥哥怎么来了?”
三年来,张颖儿到底知道了父亲已经去世的消息。因着张家没有正式告知,她也倔强地不肯回娘家看看,和娘家的人从来没有见过面,一直自己带着孩子们苦苦煎熬着过日子。
张耀庭自己走到炕边,坐在炕沿上,一手接过王桂枝手里的碗,伸手抱起王桂平,要喂他喝水。
王桂平有点胆怯地努力挣扎,不想被这个陌生的大人抱在怀里。小孩子敏锐的本能让他能够感受得到,这个男人心情很不好!他自动地寻求趋吉避凶,无奈力不从心。
王桂枝悄悄退到母亲身边,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探究地盯着闯进家门的陌生人。她感觉到这个人对自己没有恶意,母亲的平静也让她知道没有危险,她小小的心里有些好奇,因为家里从来没有来过陌生人。
虽然齐婉清已经给张耀庭生下了三个儿子,他其实并没有真正自己动手照看过孩子。加上王桂平的极度不配合,碗里的水不但没有喂进孩子嘴里,反而洒在两人身上了。
“唉,”张颖儿叹口气,接过碗,转身拿了一块布巾递给张耀庭,轻声说:“哥哥,擦擦吧。”同时把王桂平解放出来,放回炕上。
张耀庭随便擦拭一下自己身上的水渍,顺便在心里捋了一下要说的话,怒火消失了,却又涌起无尽的哀伤。他好像有很多话要说,有很多问题要问,却一时不知道要从何说起,竟然有点呆愣愣的了。
“哥哥今天怎么过来了?”张颖儿重新拿起针线,一边低着头做针线活儿,一边随口淡淡地问道。
“呃,咳咳,嗯哼,”在商场上伶牙俐齿的张耀庭,还是没有办法组织好自己的语言,只好清清喉咙,有点结巴地说:“这个、呃,来看看你和孩子们。”
从王桂枝满月后,张耀庭给小外甥女取了名字之后,张耀庭再也没有来过张颖儿家。连王桂平出生都没有来看望过,算起来有六年了。兄妹俩几乎成为陌路。
张颖儿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哥哥有何不同,生活的艰难已经磨掉了她所有的柔软和温情,只剩下坚韧不拔的顽强意志和百折不挠的精神。
她低着头干活,心里却很明白,哥哥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定有什么重大的事情发生了。她等着接招。
她心里想着,日子已经这样了,还真没有什么能够激起她的强烈反应了。
世事难料,张颖儿几乎立刻被残酷无情的现实重重地打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