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很小,只够装下一个字。
她是李秋萍,一个普通的学生,学习中上游,有时候会躺在草坪上,想象自己的未来。
妈妈是个哑巴。听外婆讲她第一次会说话叫的就是妈妈,可长了这么大也没听见妈妈叫过她一声女儿。她曾教过妈妈很多次,后来妈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她就放弃了。
爸爸在她五岁时就和妈妈离婚了,带走三岁大的弟弟,她求爸爸把她也带走,爸爸扇了她一耳光。
母亲没上过学,又不会说话只能在小城里拾荒养家,她们住在荒废的城郊,那里的房子最便宜,房主也允许妈妈堆垃圾。
妈妈只知道拼命拾垃圾,攒多了才去卖,久而久之屋子旁几乎全是垃圾,冬天到处飞舞,夏天蝇虫满天,和城里那些垃圾场丝毫没有分别。
她在小城七中上学,公办高中,只要交很少的钱就能上,也不管分数的高低,所以达到市一中分数线的她在这所学校里普普通通。
她不再努力学习,每天浑浑噩噩混日子。她想反正是垃圾到不能再垃圾的学校,一年也出不了几个本科生,何况上了大学又怎样,还不是一样打工。不如混个高中文凭,早早出去,早早离开。
她上课睡觉,下课睡觉,作业不交,考试垫底……班主任请来妈妈。
然后全班就都知道了:原来那个捡破烂的哑巴就是李秋萍的妈妈啊!
小城就这么大,头天城南包子铺的老板娘捉到老公养小三,今天城北这边已经沦为笑柄传的沸沸扬扬。
妈妈骑着一辆破三轮在城里垃圾桶旁晃荡,逛东逛西,偶尔还会去她所在的七中转转,人人都知道捡破烂的女人是个哑巴,路过的同学会扭着脖子指指点点,她低着头绕过一颗又一颗树,生怕妈妈认出她。她瞒的仔细,一直瞒到今天。
中午放学,学生鱼跃般涌出,她像往常一样拿了馒头去操场。食堂的饭五毛钱一两,她胃口大,得吃三两,可她身上没有一块五。
然后她看到端着一碗水饺的妈妈,第二节课进的办公室,过了三节课她以为妈妈已经走了。也不知道她在那里站了多久,饺子黏在一起,碗里都没了热气。
七中的学生那么多啊!她第一次觉得七中的学生是那么多。
“她是捡破烂的女儿啊!””
“我说看着她脚下那双耐克鞋怎么那么破。”
“你看她妈的指甲,哇,那么脏还伸到了碗里,好恶心!”
“听说他爸抛弃她们跟一个有钱的富婆跑了。”
“好像还是个哑巴!”
妈妈把碗递过来,她抬手把碗打掉,装着两个馒头的塑料袋砸在妈妈身上,跑走了。
妈妈愣住,烫红了的手在空中不知所措,过了会儿她蹲下把饺子装进塑料袋,破碎的碗拾进垃圾桶里,顺道看了看垃圾桶里的垃圾。
晚上回家时妈妈已经在家等着她,好久没见妈妈回来这么早了,以前妈妈怕影响她学习,不到她睡着不会回来。
她无视妈妈,丢下书包爬上楼顶,看夕阳把远处的高楼大厦映的金黄。
妈妈在楼下收拾垃圾,她把纸盒子压扁和废报纸旧书本捆在一起,饮料瓶里没喝完的饮料要倒掉,塑料的放一堆,玻璃的放一堆,易拉罐的放一堆。有带铁带铝或者带铜的东西要拿锤子敲上一阵子,沙发木门之类的木头也能卖钱,就是那些东西太大,她得废好大劲把它们从三轮车上搬下来。
乱七八糟的破衣服也要理一理,掏掏兜里有没有钱,把还能穿的留下。还有食物,没吃完的米饭、半块的包子、坏了的苹果、发霉的面包。
她记得小时候她总是欢喜妈妈给她买各种各样的衣服,给她做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她还曾向小朋友炫耀,直到她渐渐学到“拾荒”这个词。
过了好久妈妈才上来,妈妈比划着手语,“你中吃饭没,饿不饿,我刚才做了粥,下去喝点吧。”
她原以为妈妈会责怪她。
她说,“班主任跟你说了什么?”
“说你不好好学习。”妈妈好像有些生气,“为什么不好好学习,你初中成绩那么好。”
她无所谓地笑笑,“上学没意思。”
妈妈这次真的生气了,手比划的很快,“上学是你唯一的出路啊!你看妈妈,不认识字就只能捡垃圾,一辈子没出息,难道你也想和妈妈一样?”
她也怒了,“谁不想上大学?!我不想?我不想初中没日没夜地学?我不想中考考了全班第一?那又怎样?不还得上七中。考上大学又怎样?我们有钱上吗?!”
她咆哮着,惊起垃圾堆里一群麻雀。
妈妈蹬蹬蹬跑下楼,又蹬蹬蹬跑上来,怀里抱着一个文王贡酒的铁盒子。
她跪下来,铁盒子打开,把里面所有的钱倒出来,五毛的十块的,纸票的硬币的,满满一盒子。
“我们有钱的,你不用担心,你放心地考,妈妈不会让你缺钱的!”妈妈着急地比划,嘴里发出咿啊声,像猫叫一样。那是她能发出的唯一声音,一着急就如此。
日子悠悠地过,她没在意妈妈的话,依旧不努力学习,但总比以前强了点,因为她不想再请家长了,她在意同学的话。
她比以前更加孤僻,对人更加冷漠,学校同学也对她更多议论,投去更多异样的目光。她安慰自己,再忍忍就好了,马上就毕业了,就能离开这里离开妈妈了。
妈妈比以前更加卖力地捡垃圾,家里的垃圾堆的越来越多,连一向不管不问的房主都开始责怪妈妈,说如果再堆就不给她们住了。
后来,夏日,大雨连着下了好几天,天地间到处氤氲着雾气,一个平常的夜晚。
地动山摇,天旋地转,城里拉响划破夜空的警鸣。
地震了。
这次地震很大,毫无前兆,没有预防,整个小城一片废墟,伤亡无数,据说这里还只是一般灾区。
抗震救灾部队赶赴灾区救援,举国关心。
地震时她和妈妈正在睡觉,房子晃动,妈妈一把把她拉进床底。
本来就是危楼,顷刻间轰隆隆地倒塌,滑成一堆废墟,堆在垃圾堆里。
她醒来时看到妈妈努力地扒着什么,她的头破了,流了很多血,整个人迷迷糊糊。
妈妈废了好大劲把那些东西扒过来,是中午刚捡的酸奶,已经过期了很多天,当时她还在和妈妈争论过期太久不能喝了。
妈妈兴奋地比划着,“没事,别担心,够我们撑到救援部队赶到。”
然而并非如此,所有的人好像都把这里忘了,他们不知道垃圾堆里也能住人。
震后第七日,酸奶喝完了,她已经完全失去意识,勉强吊着一口气。妈妈也好不到哪去,她把大半的酸奶给了她喝,眼都已经睁不开。
下午终于有人来了,他们听说垃圾堆里住着一对母女。
楼房是三层的,坍塌不是很高,有人拿喇叭喊了喊,拿铁棍敲了敲,“有人吗?”
无人回应。
另一个人说,“先扒开看看吧!”
又一个说,“这里能有人?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不如去其它地方看看。”
她听见了,妈妈也听见了,可她实在回应不了。妈妈不知哪来的力气,咿咿啊啊喊出声,她很着急,很着急很着急。
她喊了很多声很多声,终于有人听见了。
“听,有猫叫!”
“现在人命关天,哪还有时间管猫,快走吧!”
她绝望了,有点伤心。她握住妈妈的手,妈妈的手好粗糙,坚硬地像石头,布满皱纹。她哭了,哭的无声无息,她想叫声妈,可张嘴的力气都没有。
她看到妈妈攥紧着拳头,脸色憋的通红,额头布满细密的汗,她在努力着什么。
然后她听见:
“女儿!”
那声音,像牙牙学语的孩子、像没有牙齿的老人,如乌鸦般凄厉沙哑,像玻璃划过铁片,酸牙刺耳。
“有人,下面有人!快!”